一张嘴露出几颗镶的白牙来,在小村里真是有面子极了。有了这个好盼头,我不再顾及我的豁牙,便一跩一跩地到香姐家给牛叔找香姐去。
香姐家的煤油灯亮着,灯火黄豆粒一般大,发出的光也是昏黄的。一进大门,我就看见了香姐。香姐家的屋子不大,石头墙的两间草屋,两张床(香姐姊妹们睡一张,她爹娘睡一张)就差不多占满了整个屋子。香姐龟缩在床沿上,头抵着膝盖,身子一抖一抖的,憋屈着哭。香姐的娘在一个小木墩子上,坐下,跳起来;跳起来,又坐下,疯了一样,指戳着香姐。
对门扯户的,丢你奶奶的人。她骂,你缺爹,找个头上都掉得没有毛的半大老头子?!她抹把泪,叹口气,我命好苦啊。放声大哭。
香姐姊妹四个,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香姐挨骂,他们都挤在床上,挤在香姐身后,不吭声地听着,好像他们也要摊上一份。香姐的爹-- 这时候已经不再是民兵连长了,被公社的人给掳掉了- -整天价歪着头,没有过笑脸,对谁都有阶级仇、民族恨似的,既显得苦大仇深,又显得愤世嫉俗,坐在大桌子旁的椅子上,手指敲着桌子,梆梆地响,说,再出门,砸断你娘的腿!
吱扭一声,里面露出半张小脸来,是香姐的弟弟。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出家门,家里便传出了她娘的喊声,不能出去。随着喊声,香姐的弟弟缩了回去,又吱扭一声,关上了门。
牛叔看到香姐的弟弟,往前跨出一小步,好像要叫住他。这时,香姐家里响起骂声:
日他祖奶奶,讹上门来了。是香姐爹娘的声音。
牛叔听到骂声,急忙把跨出的那一小步收回来。
哗啦一声,香姐家的大门打开了。香姐的爹手里扬着一把镐头,香姐的娘舞着一张铁锨,跑了出来。
牛叔转身就要走开。一只脚刚迈出半步,身子还没有来得及随着脚步挪动,砰的一声响,香姐爹的镐头就砸在了牛叔背上。随着响声,牛叔像晒场上灌满粮食遭大风吹的口袋,扑哧一声倒在地上。牛叔身子着地的一瞬间,还没忘记他的死,叫道,我的娘啊,死了。
牛叔趴在地上,两手支撑着,欠起半个身子。
香姐的娘叫着,你再糟蹋人,说着扬起铁锨,啪地拍在牛叔身上。
青蛙一样支撑着身子的牛叔,再次被打得趴了下去。
我不想死了!牛叔似乎再也无力起身,只是坚持着往前爬两下,叫着。
龟孙,不想死也得死。香姐的爹又举起镐头,照着牛叔的头狠狠地砸下去。
旋即,牛叔的新帽子塌瘪了。
像有一阵旋风把人们吹来的似的,人一下子聚集了很多,把牛叔围得一圈一圈的。
我的娘哟,死了?五老奶奶说。
死了?三爷也挤进了人群。
真死了?
死了。
死了。
真死了。
唉。
牛叔的哥也挤进了人群。牛叔的哥挤进来之后,踢踢牛叔,牛叔不动;把牛叔翻个个,再狠劲踢踢,牛叔依然没点动静。
牛叔的哥便不再踢,说,拉到东山乱葬岗子里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