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鬼儿,这名字是别人给他起的诨号,长得极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小头,短腿,凸着肚子- -喝稀糊糊撑出来的那种凸——撑得肚皮薄得青筋暴露,几乎能看见里面的肝脏肠子。洋鬼儿是结巴子,俗话说,俏秃俊麻结巴子爱拉。洋鬼儿就爱和别人拉呱,见了我也会摸摸我的头,说,三三三俊。他叫我。我长得正好和洋鬼儿相反,头大,脸大,并且歪把子番瓜样,丑得很。但是人们却都叫我三俊,这种叫法把我心灵扭曲得像麻花。洋鬼儿叫我,我便叫他,小洋鬼儿,小洋鬼儿。他不生气,继续说,你爹和和和你娘打打打架了吗?我知道不是好话,便说他,你和你爹你娘打架了。其实,他已经当爹好几年了,他爹娘也早已入了土。
洋鬼儿怔怔地看着牛叔,双唇急速地蠕动着:我我我 说, 你你你 怎么个死死死法?
牛叔向上翻着白眼,做个拳头打头的动作:碎尸万段。
牛叔说着,身子往前一趴,做出个倒下去的样子。
天打五雷轰。五老奶奶指指天,喘口粗气,接着说,死在大年初一。
天打五雷轰,死在大年初一,在鲁南一带,也算是最恶毒的咒骂了。
今夜就死。牛叔不计较咒骂不咒骂的,一顿一顿的,把这四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花妮跟三爷说打酱油,三爷灌满瓶递给花妮后,花妮连忙说,不是,不是酱油,打醋,是醋。花妮手哆嗦着把瓶又递给三爷。三爷咕嘟咕嘟地把酱油又倒回酱油缸:他死他的,有你的吗?看你都吓傻了。
花妮的家在我家前边,和香姐家邻墙。她比香姐大一岁,下地干活什么的,常常和香姐在一起。花妮听了三爷的话,脸难为情地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偷偷地瞅牛叔一眼,不自觉地躲一下身子,说,俺奶奶死得难看死了。
牛叔好像这才看见花妮,酒精烧得血红的眼睛发着有些柔和的红光:
死和死能一样?
死,花妮喃喃自语,活着怕什么?
没意思了。牛叔摇着头。
花妮拿出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神瞟一眼牛叔,急急地走出了代销店。
五老奶奶,后天过年我不能给你磕头拜年了,在这里,我先给你拜个早年,愿你长命百岁。牛叔说着,双手抱拳向五老奶奶拱了拱。
你真去死?五老奶奶迷昏的目光,散落在牛叔身上。
他和他娘说了,和他哥说了,保证死。逞能心,让我把我知道的事马上说了出来。
牛叔露出那颗由走村串户游医镶的瓷牙,对我一笑。昏暗的灯光下,牛叔的那颗牙不再是白的,而像他的眼睛,也是红的,血红。牛叔的笑,像我时常在恶梦中遇到的妖精,张开的是血盆大口。刚才,牛叔还挺直地站在柜台前,现在却整个身子由胳膊肘在柜台上支撑着,另外那只手捏着酒杯来回地画圈,头也随着杯子在画圈,好像在展示他那顶新帽子。
春天,咱队里那十几斤小麦怎么回事?牛叔说,我背家去了。唉,藏在柴垛里,又让老鼠都拉洞里去了。老鼠也讹人。
三爷他们像听到了国家的什么秘密,睁着大眼睛吃惊地看着牛叔。牛叔毫不理会,继续说:我最相中谁了?小坡的媳妇。
小坡在上海当兵,娶个媳妇如花似玉的,但是娶完后在一起没睡三夜觉,小坡就回了部队,再不回家了,来信说什么得离婚。媳妇呆在家里,人们都说守活寡,没出一年,投井自杀了。
不是好兆头。五老奶奶目瞪口呆。
完了。三爷为了省油,把煤油灯的火焰拧小了一些。
想修缮一下漏雨的堂屋,拉一车瓦却翻到沟里去了。牛叔沉湎于自己的叙说中,院子里栽棵梧桐树,让人家的羊啃死了。牛叔周正一下帽子,又说,买顶帽子还掉了四毛钱。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牛叔喝口酒,继续说,干什么什么不成,所有的愿望没实现一个。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死还能死不成?
洋鬼儿像在听牛叔说书唱大鼓,听得入了迷,听到了激动处,开口道,死他把“死”说了一大串,脸憋红得像正生蛋的母鸡的冠子,可就是蹦不出来下面的词。随后,洋鬼儿手往下一砍,像砍断了他下面的话,不再说了。
一定死。牛叔接过洋鬼儿的话头,端起没有酒的杯子往嘴里倒了倒,又说,杀猪怕吗?谁不想吃肉?
杀猪的事,我后面还要说。牛叔一提这事,我赶紧说,我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