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女养到现在,马德蹄逐渐体会出养女儿的好处来,比养儿子强。隔壁的杨打铁和左大芬养的是两个儿子,家里一天到晚鸡飞狗跳,大儿子二十三了,当了几年义务兵回来依然伸手找爹妈要钱。小儿子没考上大学,在南方打工也是挣不到钱。他看隔壁那两口子一天到晚就不开笑脸,脸上总有一层霾。
没几天,老婆就喊胸上有个坨,他嘿嘿地笑,说,夜里给搓搓。老婆说,正经的,右边胸上有汤圆大一个坨,硬邦邦的。他问,疼不?老婆说,不觉得疼。他半天没作声,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老天爷就是这样子的,在你刚想得意的时候,就会在你面前悄悄放一块绊脚石。他带老婆去市里人民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恶性肿瘤,又去省人民医院检查,医生还是说恶性肿瘤。不过医生说不要紧,开个刀就好了。那一刀最后算下来花了五万多块钱,农村合作医疗只报了一万多块钱。治病花去的三万多块钱,好像是有人在他的身体里割下了一个内脏,不过好在捡回了一条命,这多少算是个安慰。他当初千算计万算计没有算计到人是会生病的,去趟医院花钱就跟放水一样。他这辈子还有几场大事呢(女儿考大学,结婚,买房生孩子,自己与老婆的养老),这点钱塞鼻孔眼都不够。有时候半夜里他都不敢多想,一想,后脑勺和脊梁骨便冷飕飕的。
手术动了大半年,老婆又喊胸上有坨,还是硬的,还是不疼。他脑袋一炸,心顿时就豁了一个口。去医院检查,果真还是那个病,复发了,这个病就怕复发,跟韭菜似的,割不尽,毕竟割肿瘤跟割韭菜不一样,割多了钱受不住,人也受不住。医生问马德蹄怎么办?马德蹄说回家吧。半夜里躺在床上,老婆忽然坐起来,披头散发问他,你是让我等死?马德蹄说,人总归是要死的。谁要你病得上身了呢?老婆说,癌症没得在你身上,你说话轻巧。马德蹄说,如果我得了癌症,我会自己了断自己,不会花家里一分冤枉钱。我们就是个草籽命。从娘胎里出来就在跟老天爷打赌。输了就得认输。
老婆说,我今天总算是看清你了。
马德蹄翻了个身,好半晌才说道,想吃什么就说。
此后,他便总做梦,梦见他那十几亩地,春天里,绿嫣嫣的,秋天里,黄澄澄的。他跟老婆在田里抛秧施肥,在油菜花打齐腰身的时候,他还会跟老婆在田埂上搞上一搞,像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样。醒来,心里一阵怅然。有土地才有希望,种稻子不行可以种麦子,种麦子不行可以种药材种西瓜种玉米种烟叶:可现在还有个屁。他痛恨起那个递他合同签的那个女的,一对大乳不好好藏着,在他眼前摇来摇去,晃得他头晕,稀里糊涂签了合同。哪天碰到那女的,他一定要把她按在身下整得她跪地告饶。
太阳一茂盛,弄得菜园像蒸笼,他从“蒸笼”里直起身,看见隔壁的杨打铁骑着摩托车进了村路口。杨打铁肩上一左一右挂着几圈细铁丝,像个怪物。把他的狗吓得一滚,从柚子树下一个激灵站起来,冲着杨打铁汪汪叫。
杨打铁说,马德蹄,等会儿把这狗杀了,瞎鸡巴叫。
马德蹄说,狗就是这样的,看见鬼了就瞎鸡巴叫。
傍晚时杨打铁家的稻场里坐了一圈人,不知道为什么,村里人大都喜欢在马德蹄和杨打铁两家稻场上扎堆。今天因为杨打铁回来了,所以村人都聚在他的稻场上。马德蹄也自然而然地来凑热闹。
左大芬叫他德蹄哥,给他搬椅子,又给他斟茶,满稻场人,弄得他好像是个人物似的,女人的热情让他有些小小的得意,心里盘算着还要再睡她几次,这样想着他便不自觉地瞟了瞟杨打铁,这个枯猴似的男人,又黑又瘦又矮,穿着一件背心,肋骨都数得清,一张脸窄得像把瓦刀,眼睛小,像是篾片在眉毛下边划的两道口子。就这屌逼样的男人居然娶了牛高马大的左大芬。这让马德蹄恼火了很多年,他一直觉得杨打铁睡在左大芬身上就跟羊羔睡在牛身上一样,这种面积上的不平衡,让马德蹄每个夜里都替他们别扭。更让马德蹄窝火的是这枯猴居然鼓捣出一个又一个儿子。这是存心要气死他的。尽管马德蹄讨厌这个枯猴,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怵他,不敢怎么大方地惹他,所以直到前几天他才睡成他的老婆。
杨打铁一边抽烟一边讲着他炸山的事儿。他炸山炸了大半年,马德蹄觉得他嘴里一股硫黄味。杨打铁说,估计不出半个月这座山就要全开,然后从高速路口修一条柏油路直通博物馆,柏油路就从马德蹄门前过。
杨打铁说,先说政府投资50个亿,不是的呢,是150个亿。大工程,看这炸山的气势就看得出,政府是铁了心要把我们篁斋村改天换地的。以后的规划不只是建博物馆,而是要建一座王宫,要修城墙,还要挖一条人工的护城河,征用田地不算啥,弄不好我们的地基屋场全都要征用。我们这儿像蒙在鼓里,别的村动静大得很,牯牛山村的,跟我一块儿炸山的,他们村现在家家户户忙着盖房,是楼房的都在拼命加层,等着征用的时候好跟政府算钱呢。
哦嗬。村人大叹一声。
马德蹄觉得杨打铁这话有几分可信,他长年在外做工,消息是要灵通些,当初说这里要建国家级博物馆是他最先说的,后来征用田地也是他说的,事实最后也恰是如此。
马德蹄记起70年代这里修水库时,有农民在山脚下挖出过八只青铜鼎七只青铜簋,当时很是轰动。报纸上报道了,考古专家们说篁斋村这里在周王朝是王者封地,五千年前,这儿可不是乡下,是王城。还有专家们实地查看了这儿,说这里山清水秀,山脉走势如游龙一般蜿蜒矫健,左青龙右白虎的。还说篁斋不是篁斋,是王宅,人们叫岔了。当年他盯着报纸,猛地恍然大悟,像喝了二两烧刀子一样,晕乎乎的,原来他不是农民的后代,是龙子龙孙的干活。他得意洋洋了好几天后才明白,叫篁斋也好,王宅也好,他的祖上是诸侯也好(有待考证),不是诸侯也好,跟他没有屌关系,只要他爹他娘是农民,他就是铁板钉钉的农的传人。
他觉得满嘴硫黄味的杨打铁说的话是真实的。150个亿,好家伙,他们村民偶尔也会去看看修建中的博物馆,那里只是一个博物馆,一个主馆配了十几个副馆,就跟一个贪官包养很多位情妇一样,是一个组织庞大的集团。他疑惑,70年代这里只挖出过八只青铜鼎七只青铜簋,难道是一个馆放一个器物吗?他的村友笑他瞎鸡巴操心。
现在他已经不瞎鸡巴操心了,但他操心如果征地是真的,他该怎么办?作为农民的后代,他继承了他爹十几亩水田、几分旱地、菜园、稻场和宅基地,现在水田旱地已经没有了,只有菜园稻场和宅基地这三样遗产了,很快,这遗产都保不住了。当然征用土地要赔偿给他钱,能赔偿多少呢,把150个亿都给他?显然不可能,政府的脑袋从来不会被驴踢。所以,他不得不忧心,不得不气短。这一年半载的时间使他明白,土地是农民的根,跟孩子女人有同样的地位,他忽然发现作为一个农民他太悲催。女人,女人即将死亡;土地,土地也快不保;孩子,孩子也终会离他而去。钱,再重要,但毕竟不是根。而且钱会贬值,土地永远不会。
果然半个月后,山全部开了,炸山的声音被轰隆隆的磕头机和吱扭吱扭的推土机声取代。篁斋村也逐渐闹腾起来了。马德蹄每天看见一辆辆卡车装着沙子、水泥、砖瓦、石头、木材、预制板从他这里拖进村。他往村子里一走,哦嗬,几乎每家每户的房前都扎上了脚手架,是平房的就地加一层,是两层的加三层四层。男人们现学的泥瓦匠,一个个拿着瓦刀敲砖头,赤膊站在跳板上砌墙。
为了多得点补偿钱,村子里大兴土木。他到村中间的五保户本家马大家里坐了坐,平日里像死了半截没埋的马大忽地精神抖擞,他给马德蹄用砂罐煮水冲茶,说,大侄子,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你可得帮帮大伯。马德蹄说,只要我能够帮得上的。马大爬到床下拖出一个铁罐子,打开,将里面生了锈的钱拿了出来,说,给我买点水泥砂浆,我想把这房子弄一下。马德蹄抿着一口滚茶,吱扭下去把喉咙烫着了。他说,大伯,您这是图什么?马大眼一瞪说,哎,大伯今年60岁,有了钱,找个老伴过日子,大伯又不是天生的五保户。马德蹄替他房前屋后看了看,还是老土砖房,木格窗户钉塑料布的那种。马德蹄说,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怎么弄?马大翘翘鼻子说,扒了重新弄。马德蹄觉得他疯了,打着哈哈逃也似的离开了五保户大伯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