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但地子还是有了些规模,荒草荒树荒竹全部砍了,翻挖的土地颜色统一,深褐色,有几处,没有除尽的野草绝处逢生,畏首畏尾地在风中摇摆。
左大芬当初说没挖的山地会让他一些,这话是放屁,她的每一锄头依然越过了中线。她当他也瞎了呢。在她的锄头又一次举起时,他电闪似的奔来,用自己的锄头压住她落下地的锄头上,捉奸似的死死摁住。左大芬抽了抽,没抽动。说,德蹄哥,你这是干什么呢?
马德蹄不想搭理她。他直接将她手里的锄头扯下,一把扔到了茂林草深处,又推了她一掌,她晃一晃,跌坐在了地上。女人这下恼火了,爬起来要夺马德蹄的锄头,马德蹄胳膊一挡,说,滚一边去!
女人再次雄了上来,马德蹄赶紧将自己的锄头扔一边,两手抓住左大芬的肩膀,上半身被控制了,左大芬便使用下半身,两脚不断踢蹬,他东躲西闪,猛地伸出一腿横在她胯下别住她,她动弹不了,索性躺在地上乱蹬乱打。马德蹄真想解下皮带抽她,这个女人抢占他的土地还这么蛮横。他想起了少年时学的一首歌: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此歌让他懂得,如果谁要强占去,那就是敌人,敌人,就应该和他拼到底,就应该用枪用炮用子弹将其消灭。
他咬紧了牙骨,这个如火山喷发的女人,他要毙了她。他一把扯下她的衣服,又一把扯下她的裤子,这女人蒙了一下,竟他妈笑了,笑得一对大胸直荡直荡的。荡得马德蹄口干舌燥,他举着还没硬好的“枪”挺进“大别山”,在上下摸索和不断斗争中变得刚硬,他得意洋洋地骑在她身上,骂,混账婆娘,老子要崩了你。左大芬冲他吐了一口口水,还道,你今天要崩不了我,你就是猪投胎的。在左大芬的激将下,马德蹄扬鞭奋蹄。左大芬嗷嗷叫唤起来,说,你等会儿把我的锄头给我捡回来。又说,交界的地方,你让我一锄头又能怎么样,又不少块肉。马德蹄发起最后总攻,然后烂泥似的从左大芬身上滚下来,气悠悠软绵绵又一字一顿地说道,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
说坚决不让,但多多少少还是让了一些的。他实在缠不过左大芬,这个女人上山开地,隔三岔五就带些好菜好酒来,吃了喝了,还能淫奔一番,他是个男人,哪里能抗拒得了这等诱惑,最后还是得割让土地。想起来,开山这段日子算是他马德蹄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了,这后山就像是书上说的伊甸园。马德蹄上过一年高中,知道伊甸园的光景是个啥光景,有美食有美酒有土地有女人。在后山,他会暂时忘记他身患癌症的病妻,耳朵里听不见妻子的诅咒,看不见别人家砌墙增高的场面,村人们种的房子一个比一个种得高。还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在打村里几口池塘的主意了,准备以承包的方式将其据为己有,以备将来清算家资,多要点补偿。马德蹄有自己的后山就够了,现在他觉得在自己的土地上劳动是最幸福的事儿。他现今总算明白自己就是个农民,他不想再被那些让他签土地合同的人忽悠了,说什么高瞻远瞩,说什么目光长远,他没有那个眼界和情怀,他是农民,他只本能地保护好自己的土地。这是真理,他将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里。
坐在挖锄把上休息,望着用树棍围着的山地,他内心里旗帜招展。陡然吹来一阵风,几片枯叶和草茎在他裤腿边旋转起来。漩涡风。他钝钝地看了看,忽然撒开腿往家里跑。一进屋就大声叫着,孩子她妈,孩子她妈!到床前一看,病妻的眼睛直往上翻,脖子直挺挺的。马德蹄抱着妻子掐她人中,又放下,从床头柜上找药倒水。病妻忽然伸出一只手。他赶紧停住,然后跪在她的床前。病妻弱弱地说,我要走了。马德蹄猛然间泪如雨下。病妻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女儿,托付,你了,要,告诉她,以后,有病,就治,不要,怕,花,钱。马德蹄顿时心如刀绞,泣不成声,便使劲点头。病妻的眼睛虚弱地望了一眼马德蹄后,头就如棉线般软了下来。
马德蹄拍着自己的胸脯号叫,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啊!
妻子就埋在后山,坟造得很大。马德蹄特意在坟前栽了一棵柚子树,他觉得柚子像妻子患病前的乳房,硕大圆润,汁水饱满,等挂了果,满树“乳房”轻摇,算是对妻子的一点补偿。他每天下午都会去妻子的坟头上坐一坐,对着开垦好的地子发呆,自打妻子埋在地里后,他就像被人铲了一闷棍似的,一天到晚昏头昏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心就像一张烂渔网,到处都是牛眼般的洞。左大芬做了鱼子烧豆腐又带了苞谷酒给他,他不吃也不喝。左大芬劝他节哀,不要过细想死去的人,多想想上学的女儿。他也不搭理她。
左大芬叹了一口气,也哀哀地坐在他旁边。
左大芬说,杨打铁说柏油路快铺到村口了。上面下了命令,明年的国庆节这里要全部建成迎客。估计很快我们这里就要征地了。路对面的村子已经开始拆房子了。
马德蹄脑袋垂在裤裆里,没任何反应。
左大芬有些生气,说,你这个人,埋在地下的这个人你亏欠了,你还要亏欠活在地上的人吗?等地上的人到地下去了,你他娘的又悔不该了。你这种逼人天生的欠捶。
左大芬抬起屁股走了两步,又说,你妈屄的,你就是螃蟹死了一块臭壳子。
马德蹄抬起头从鼻子下揪出一坨鼻涕甩在地里。又用手抹了一下脸,依然木头样呆着,跟他家拴在树下的狗一样。
左大芬略站了一会儿就背着柴篓走了。
马德蹄独自在后山直坐到太阳落土才起来,他在地子上走来走去,土疙瘩像饼干一样酥脆,一踩就散。他想起女儿返校前在她妈妈的坟前磕头,末了在坟前抓了一把土装在一只小口袋里,含着泪说,妈,抓一把您坟上的土带着,就当您还在我身边一样。女儿的眼泪弄得马德蹄心里发酸。之后,女儿取土的举动却像烙铁一样烙在他脑子里。女儿到底是乡下出身,对土地的情感也是一样的深厚,土就是她的亲人,她的妈妈。这孩子。
从后山出来他闻到一股浓郁的气味,用鼻子辨了辨,是沥青味儿,路果然快修到家门口了。东角上的博物馆也集体长大了,一个个飞檐翘角,青砖灰瓦,气势恢宏地紧密团结在一起,连篁斋水库的堤坡上也种上了青草,青草被人工剃出几个毛体大字“王者封地,霸气篁斋”。路上来来往往的全是各村做工的农民,有的戴着黄色的安全帽,有的穿着反光背心,每人肩上都扛着劳动工具,或锹或锄。一副社会主义建设高潮的壮丽景象。
马德蹄屁眼一紧,猛地感到一种急迫感。他觉得后山开出的地不能这么空着,得种上点什么东西。就跟女人一样,光牵牵手亲亲嘴算不了数,你得在她身上耕耘播种,使其生根发芽结下果实,这才能算作是你的女人。这个季节芒种已过,夏至将近,种什么呢?他打算种点花生。妻子没患病之前就喜欢吃花生,生的、熟的、卤的、炒的、炸的、煮的,吃不厌。
他到阁楼上取了一袋花生,连夜剥了,又晒了两天,才点在后山上。左大芬也在后山劳动,挽个篮子在往地子里撒草灰,这是农家的天然肥料。这女人肯定是在地里种了东西的,这婆娘贼精,事事都赶在他的前面。
她跟他打招呼,他头也不抬,只一颗一颗将花生点种在地里。左大芬热脸又贴了回冷屁股,很是生气,扬起一把灰朝马德蹄撒来。马德蹄顿时鼻痒,朝天一连打了五个喷嚏,又咳嗽了一阵。左大芬笑得浑身筛糠般。左大芬说,马蹄子,你总算又开始蹦跶了哈。
马德蹄说,杨打铁帮着修路就没回过家?
左大芬说,这枯猴哪里知道有家。
马德蹄说,一尿长的路也不回家过夜,野性,你这么能耐也不给他上上紧箍咒。将来地给征用了,得的那点钱,让他给你败个精光。
左大芬忽然间就不作声了,神情僵硬,木偶般一把一把撒地灰。马德蹄偷偷瞟了她一眼,想着这女人心里也是烂盐菜一般,别看楼高屋宽,有男人有儿子,日子也不是那么的顺心如意。他好像戳到了她的痛处,心下一软,说,唁,我瞎说的,杨打铁那枯猴虽然枯,但还是顾家的。左大芬依然低着头扬灰,不理睬马德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