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何梅英送大宝去幼儿园的路上,王大吉再次发飙,骂她牛气个屁,没等咋的呢,工作先辞了,让她赶紧找活去。
何梅英嘟囔着,找啥活呀?
王大吉指着马路对面的人力市场,那头,长胳膊长腿儿就能干。
何梅英不想去:那都是农村人干的。
王大吉眼睛瞪得像灯泡:想过不?想过就去。我一个人养仨.喝西北风啊?
目送着王大吉走远,大宝问何梅英,你们为什么吵架呀?
何梅英没好气地说:为你。
大宝委屈地眨着眼睛:大娘不喜欢大宝了么?
何梅英手里拽着大宝,感觉到他的拉动,却不愿低头,她看着来往的车流,动了动嘴,终究没张得了口。
送走大宝,何梅英不得不去找工作,真要是在家闲起来,王大吉还不劈了她?她在人力市场转了几圈,因为第一次来,摸不着门道,竟然有人问她是哪片的。何梅英说啥哪片的?对方说,我们是二道水库的,你呢?何梅英笑了,合着擦个玻璃还得交份儿钱呀?我靠。何梅英想自己一个城里人无论如何不该沦落到给一个农村人打工的地步。她转身走进一家家政公司。家政是城里人开的,她可以接受城里人的剥削,很快就谈妥了一份保姆的工作。签合同时,铁三的电话打进来,问她啥时交款。何梅英说超市不开了。铁三问为啥。
为啥?何梅英喊道,姑奶奶遭抢了。
何梅英的怨气一直带到晚上接回大宝,因为王大吉下班晚,她只能带着孩子去雇主家。活儿很简单,就是做一顿晚饭,待雇主一家老小吃完,她收拾妥当就可以回家。她把大宝安排在了门口,让他看书包里的动漫画册,然后一人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忙起晚餐。雇主家的厨房很漂亮,炊具都是那种锃亮的不锈钢,何梅英在商场见过,要好几千一套。和着嗞噬啦啦炒菜声的是屋里哗啦哗啦的搓麻声。男主人今天的手气好像挺好,挺兴奋,何梅英想,这就是穷人富人的差别啊,靠。两个菜炒毕,户门响了,何梅英知道是女主人接孩子回来了,不等何梅英放下手里的大勺,就听外面有个孩子喊,王嘉宝!跟着是大宝的喊叫“洋洋”!何梅英迈出厨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洋洋跟大宝在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班,所以每天接送孩子,何梅英都能跟眼前的女人打照面,有时也寒暄两句,本来挺平等的关系,现在突然变成了你雇我佣。虽然女主人傲慢中保持着礼貌,何梅英还是羞得满脸通红。洋洋让大宝跟他进屋玩一会儿,遭到女主人的制止,要求他去二楼的琴房练琴,何梅英则留下大宝讪讪地回到厨房继续干活。
四菜一汤摆齐,主人母子吃饭的时候,忽听楼上传来刺耳的琴声,女主人一愣,放下碗筷起身就走,何梅英也好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扔下正在洗刷的锅碗瓢盆,追出门一看,大宝果然不在门口。
看见突然出现的两个大人,大宝停下按键的手。女主人说,这是钢琴,不是玩具,不能乱动。女主人说这话时特别严肃,何梅英马上往外拉大宝,不乱动,不乱动,你听见没?大宝却十分认真地对何梅英说,我不是乱动。何梅英使劲地拽了他一把,叫你别动你就别动。
出了主人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何梅英越想越憋气,本来已经很丢脸,让大宝那几个手指头按下去,更是颜面扫地。她只好靠不停地数落大宝发泄怨气。
何梅英说,以后,你眼皮子可不能这么浅了,听见没有?不能谁有啥好东西,你都想碰,都想有。丢不丢人?咱没那条件,能吃上饭就不错了。明儿再去,绝不能乱动了。
我不是乱动。我会弹一个练习曲,我上过钢琴课,冬天开始的。
何梅英更烦:那也不能动!
大宝有点生气了:不动就不动。我妈妈说,旅游回来就给我买钢琴。我妈妈要找一个调音师,找他买。
你妈,你妈,你妈在哪儿呢?我还想找你妈呢,你妈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大宝突然抽出手,愣怔着站在原地,不走了。
何梅英发现大宝的手没了,喊着:走啊!
可是大宝却没跟上来,何梅英扭过头,看见有两行泪从大宝脸上滚落。何梅英这才意识到,天呐,我这是说了什么呀。她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话已出口,挽救是没可能了。
路灯的光幽暗清冷,正是乍暖还寒时,凉风阵阵打在脸庞,何梅英和大宝并肩坐在潮湿的马路牙子上。何梅英不看大宝也知道,他哭得一塌糊涂,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大宝的眼泪。
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心碎的夜晚啊。
心生内疚的何梅英说,大娘刚才说的是气话,你妈妈会回来的……她伸出手臂要搂一下大宝。
可是大宝摆脱开何梅英:你们都骗我,你们骗我,我要妈妈……
何梅英再次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她无言以对,只能陪着孩子长久地坐着。天上飘起了小雨,何梅英起身要抱大宝,生气的大宝再次挣脱开何梅英,径直朝家走去。
第二天早饭时,王大吉看出大宝的情绪不高,何梅英也没敢说出原委。王大吉只向大宝确定一件事:她欺负你了?见大宝摇头,就放心地自顾蘸着大酱喝小酒了。
接下来的几天,大宝一直阴沉着脸,晚饭的时候照旧跟着何梅英去雇主家,但绝对不会再碰琴,坐在门口手里拿着画本。何梅英却发现他半天不翻页,楼上传来叮当的琴音,大宝的身子也跟着一晃一动的。他也没再向何梅英要妈妈,何梅英以为这段插曲就算翻过,可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
这天傍晚,何梅英气喘吁吁地跑进幼儿园,看见大宝正在操场被几个小伙伴攻击,他们说他“你没妈没爸了?”“他妈他爸呢?”“离婚了?”“不是离婚了。”“都死了?”“没妈没爸。”“没妈没爸。”那个叫洋洋的男孩儿也在其中,不但说“他没妈”还喊着“他后妈是我们家保姆,侍候我的”。大宝低着头在伙伴的幸灾乐祸中狼狈地躲避着。
何梅英的火气噌地蹿上头顶,她冲上前,喊了声“靠边”,本想拉起大宝就走,却又突然驻足,一使劲儿单臂抱起大宝冲着孩子们说,“谁说他没妈?我就是他妈。还有你,”她指着洋洋,“保姆怎么了?跟你那妈一个德行,牛啥呀?”
大多孩子见了大人,都不吭声了,只有洋洋不服气地说:你是他后妈。
后妈怎么了,后妈不是妈呀?何梅英扯着嗓门,我告诉你们啊,我这个后妈比你们亲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