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该死的卢大耳!
他低声地对我吼道:“我早料到你是一个小偷,今天偷到电影院来了!”
我正要争辩。卢大耳警告我,别在电影院里喧嚷,否则我会打瞎你的眼睛,然后送你去派出所!
卢大耳把我拖出电影院,扔到门外的大街上,还大声喊叫:“大家来认识这个小偷,今天偷看电影,明天就会偷看女人,将来会偷遍全镇”
我挣扎着爬起来,发觉裤裆裂开了,一直裂到了屁股后面,我还没有到穿内裤的年龄,冷风直往我的裤裆里灌。我本想大哭,但控制住了,在卢大耳这种人面前大哭不值得。
我夹着双腿走到卢大耳面前,对他说:“我不是小偷!”
“不买票就混进电影院看电影,不是小偷是什么!”卢大耳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存心在围观的众人面前出我的丑。
我说,售票窗口关门了!
我说的是事实。
卢大耳说,今天售票员请假了,由我卖票,你现在买票呀,你买票就能进去,我就不说你是小偷你买票呀,怎么不买?
卢大耳语气里充满了轻薄和挑衅。看热闹的屠户和过往的行人也用卢大耳一样的眼光盯着我,甚至还有人附和着卢大耳。
“这个小子平时坐在肉行的长椅上偷听电影院的电影,却从没向我们交过一分钱——听戏也得付款,何况是听电影!”卢大耳振振有词,“这小子偷听电影比偷听人家夫妻行房还仔细,他把电影里的故事和台词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别人,谁还愿意掏钱看电影,电影院还要不要经营下去?我还要不要吃饭?说不定这小子偷听了电影,回到村里说给别人听还收别人的钱呢,说不定他吃肉的钱就是靠这样得来的”
众人竟然觉得卢大耳说得有道理,纷纷点头称是。
我本想跟卢大耳争辩,但电影院里传来了薰子的声音,那声音如此甜美、清澈、纯净,此刻更代表着慈爱和正义。薰子在呼唤我了。
我心里答应一声,咬咬牙,掏出两块钱,送到卢大耳又老又丑的手上。他既惊奇又尴尬,对着众人说,花钱看电影,天经地义。卢大耳从深不可测的裤兜里摸出一本票,撕了一张给我。我拿过票,拍掉身上的脏物,昂首挺胸地走进电影院,心安理得地找了一个最理想的位置坐下来。此时我才发现偌大的电影院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成了电影院里的国王,尊贵、孤傲,高人一等。
我终于看见了有点陌生的薰子,伶俐清秀,盘着高耸乌黑的旧时发髻,扑烁着明丽的大眼睛,眼角和唇边点着一抹古色胭脂红,有着宛若鲜花般娇艳稚嫩的笑靥她走动,我仿佛也跟着走动,她开心,我心里也甜蜜,她伤感,我潸然泪下。我对薰子充满担心,怕她摔倒,怕她被想入非非的老男人玷污了。在剩下的时间里,她一共对着我笑了十一次,我确信,她已经看到了我,已经向我示意,等她忙完就要从银幕里走出来和我单独交谈。在黑暗中,我也向她报以会心的微笑——这是国王和女王的相互致意。在这短暂的几十分钟里,我们心心相印,依依不舍。在偏僻的中国小镇终于见到了老朋友,薰子可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我也可以心满意足地买肉去。我们开始了漫长而伤感的告别
电影院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电影还没有结束,银幕上的影像顿时暗淡了下去。卢大耳站在后面迫不及待地嚷道,电影结束了!
我站起来,向着银幕上的薰子挥挥手。她消失了。我转身走出电影院。从卢大耳身边经过时,我对他说,我还会再来的。
卢大耳不客气地说,下一次,你还得买票,休想从狗洞钻进来!
我开始懂得憎恶这个镇,因为镇上有卢大耳。我愿意跟随薰子跋山涉水游走四方,像电影里的那个比我大几岁的川岛一样,我会比他做得更好。那一刻,我的心里已经有了远大的理想。
我一离开,电影院的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此时我才为刚刚花掉了的两块钱发愁。母亲一再警告我,不要把钱花在别处,也许这是祖母这一辈子最后一次吃肉了,一定要拿着三斤肉回家。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抬头一看,天色已晚。我忘记了冬天的白昼要比春天短促得多。但愿那些屠户慷慨地将剩肉贱卖给我,让我四块钱也可以买到三斤肉。肉差一点也不要紧,祖母也不会计较。我善于跟这些抠门的屠户讨价还价。特别是老宋,我一向对他不薄,他应该咬咬牙,将最后剩下的三斤肉贱卖给我。他说话刻薄,但心眼不坏。
暮色从街道的尽头奔腾而来。
我把口袋里的四块钱捏得紧紧的,快步穿过寂寥的街道。然而,肉行已经打烊了,屠户们早已经不见踪影,干干净净的肉台散发着淡淡的肉味。空荡荡的肉行里只有一个老妇在打扫卫生,两三只老鼠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蹿动。今天确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日子,连肉行都提前打烊了。
我茫然不知所措,一屁股坐在临街的长椅上,对着电影院号啕大哭。
卢大耳在我的肩头上拍了三次我才觉察。我抬眼看他。他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把一块肉送到我的面前,说:“三斤!”
我不明就里,不敢接。
“老宋贱卖给你的。四块钱。你把钱给我,我明天转给他。”卢大耳说,“老宋说了,就当是他请你看了一回电影。”
卢大耳不像开玩笑。但看上去他至少没有先前那么可恶了。
我依然将信将疑。
“你不要?那我拿回家去,我也很久没吃肉了。”卢大耳转身要走。我马上跳起来,把肉从他手里抢过来,把四块钱塞到他的手上。
还没等卢大耳反应过来,我已经飞奔在回家的路上。
我的兄妹们肯定早已经守候在村口。安详的祖母躺在床上,她见多识广,老成持重,不像兄妹们那么急不可待,但也伸长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