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先生凝视着匆匆逃离的周傻和他拉在地上的影子。
叶老先生也低头凝视起自己的影子来,他侧了一下身,又摇摇头;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改变了模样,叶老先生突然叫了声“鬼呀!”小脚跑了起来。
街的那头,周傻却站住了,傻傻地望着叶老先生。
叶老先生跑了几步,就踱着小方步回韩家茶馆;他边踱边琢磨这个小老孩,难道他心里真有鬼?难道他在娘胎时就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才迟迟不肯“问世”?不然怎么会出生后又紧闭双眼,一会儿怕黑,一会儿又怕光,常常被古怪陆离的光与阴吓得七荤八素、死去活来叶老先生想,有一点是肯定的,周傻对影子心存敬畏,因为他赋予了影子以鬼的意义。影子就是鬼,鬼就是影子:在他的体内有着一个独特的栩栩如生的世界,但不同于现实世界。
这在德城人的世界或许是可笑的,但在周傻的世界却是真实的。
叶老先生从医五十余年,到周傻为止,还没有遇到过他不能治愈的顽症:到底有什么蛰伏在他内心的阴暗角落?周傻就像一座迷宫般的宝藏,令叶老先生魂牵梦萦。此后数年间,叶老先生尽其毕生所学,搜遍奇门药典录,配制各种药方,期待有生之年解开这个谜。
这年深秋,德城刚刚阴凉下来,就死了一个人。
有天傍晚,赵三爷从外面喝酒回家,从老虎桥上跌进护城河里淹死了。老虎桥上只有他的一只鞋。但老虎桥两侧都有半人多高的扶栏,除非赵三爷自己不想活了,不然很难跌下河去的。赵三爷的独子赵阿宝报了案,他说他老爸小酒天天醉,日子滋润着呢。但德城派出所所长金麻子查了半天,断定赵三爷是酒后糊涂,想去护城河里洗个脚什么的,失足所致。
此事便不了了之。
第三天赵家出殡,走在最前头的是孝子赵阿宝,右手撑着黑色油纸伞,左手托着赵三爷的牌位,紧紧地护在胸前;他身后是他屋里头,一路走,一路撒着买路的冥钱;他们俩身后是八条汉子所抬的棺材,棺材里躺着被金麻子盖棺定论的赵三爷。这八条汉子在德城人称“八大金刚”,个个力大撼山;但这天却奇了怪了,简直被赵三爷压趴下了,个个头上青筋暴突,汗如雨下,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脚。大家都说赵三爷有冤情,他不肯走呢!要不,一个死尸能沉重到这份上吗?实在没有办法,抬头杠的林诗川突然打起劳动号子来:
这个小姐相貌好呀!
——嗨唷呵!
芳龄最多十七八呀!
——嗨唷呵!
屁股为何有介大呀!
——嗨唷呵!
走起路来像老鸭呀!
——嗨唷呵!
“八大金刚”在嘹亮的劳动号子召唤下,步伐整齐划一,虎虎生威。
林诗川嘴上那个子虚乌有的小姐,让他们力气大增;就连躺在棺材里的赵三爷也像是被感染了,顿时轻松了许多;而跟在棺材后面的德城人,听到“八大金刚”的劳动号子声,纷纷活泼起来,说说笑笑;午后的太阳奋力撕开云层,将暖阳照到人们身上;出南城门时,城墙上一群麻雀欢叫着,追上队伍,也来凑这个热闹。
没有人注意到远远跟在送葬队伍后面的周傻。
周傻撑着那把黑色油纸伞;右手握伞,左手抓了半块黑瓦护在胸前。
周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条原本笔直的大路,被他走得七拐八弯:他是在避让什么人或车辆吗?还是觉得这么走路比较好玩有趣。送葬的队伍早已远去,他的身后也没有人;整条大路都是他的,但周傻用黑色油纸伞紧紧地裹住自己,十分小心地迈着他的脚步。
这把黑色油纸伞是叶老先生特意送给周傻的。有了这把伞,即使太阳强烈的日子,他也可以出门了。那天叶老先生和他在德城西北角的老城墙根蹲了很久,就蹲在这把伞下:周傻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一只缺口的灰瓮。俩人默默地望着这只不知哪朝哪代遗留下来的灰瓮。灰瓮盛满了人世间的尘埃。但周傻阴森的目光,像一双筷子在灰瓮里捣来捣去,不知在翻找什么。叶老先生半天也找不出啥来,灰瓮里除了尘埃还是尘埃,他问周傻怎么啦?周傻微微抬起头来道:“碎了。”叶老先生见灰瓮好好的,怎么也瞧不出有碎的痕迹来。
“你说什么?”叶老先生又问。
“碎了。”周傻边说,边严肃地朝叶老先生点了下头。
赵三爷在南山下了葬,送葬队伍从山上下来,德城人才遇到姗姗来迟的周傻,他那傻了吧唧的小样可把大家乐坏了,他们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
“周傻,你这是给谁送葬呢?”
“周傻,你手上托的是什么?牌位吗?”
“周傻,这是谁的牌位呀?”
周傻胆怯地把黑色油纸伞压得低低的,像顶大帽子一样扣在头上;不,他是把伞当做坚硬的大袍紧紧地裹住自己;不,他是把伞当做铜墙铁壁,筑起他一个人的世界。但铜墙铁壁也好,坚硬的大袍和帽子也罢,丝毫抵挡不住德城人的兴趣,他们随意地掀起黑雨伞,抢过他手上的半块黑瓦,追问他这是谁的牌位?
周傻低着头,颤抖着,怯怯地说:“啾啾。”
“啾啾是谁呀?”
“啾啾。”
有人就喊周金涛,但没有人应。大家刚刚还看到他在送葬队伍中,现在却已经不在了;这家伙就跟丧家之犬,从不敢在人多的地方久留。德城人费劲地折腾了半天,除了从周傻嘴里掏出两声“啾啾”,别无他获,也就没了兴趣:那半块黑瓦不知被谁扔进了路边的田野里,他们劝周傻回家,小心被他妈塞进屁股里去重新回炉呵:这时候又不知是谁大喝一声“鬼来了!”并带头跑了起来,围在周傻四周的德城人也都跑了起来,顿作鸟兽散。还有两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你一声“啾啾”,我一声“鬼呀”;起初还有人注意,但后来就没了;这两个男孩觉得意思不大,也就闭上了无聊的嘴巴。
周傻缩在大路边一动不动。他蹲着,整个人缩在伞里,大头撑在膝盖上,两脚间有一株车前子草,几片肮脏的叶子被送葬队伍踏在烂泥里,倒是没有被踏碎;周傻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草叶上,亮亮的,泪湿的地方明显比其他地方青绿。
“周傻,回家吧。”
周傻侧过伞去,看到父亲周金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
叶老先生每天上午都是在韩家茶馆度过的,已经二十多年了。到韩家茶馆来喝茶的,有醉仙楼姜老板、同德堂叶老先生、棺材铺杨老板、算命先生老安、理发馆老寿但凡德城有年纪有身份有地位的老人差不多全齐了:大家都有固定的位置,这是从他们第一次踏进茶馆时就已经固定下来的。间或有个把老茶客不会再来喝茶了,大家不免唏嘘一番;但很快就会有新茶客填补空白,大家就又满心喜欢。韩大爷心里最清楚,他开茶馆的四十多年里,茶客已换了一茬又一茬。韩大爷老远就能听出脚步声,就知道来的是谁:“叶老先生,你来了。”一声平实的叫声里,有着暖暖的惦记与牵挂。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远远近近的老人都喜欢来这儿喝茶。叶老先生进门,坐到他固定的靠窗的位置上;韩大爷取来茶碗和锡壶里的小包茶,默默地给叶老先生泡上。一切都在无言的默契中,谁要泡得浓,谁要泡得淡,谁喜欢水多,谁喜欢水少韩大爷心里有本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