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女人第三次问他，你叫李阳光？他两脚一软，摔倒在地上，一同倒在地上的女人，看着他，咯咯咯傻笑。他醒过来，猛然想起为什么要来这个叫鸡鸣镇的地方了。
鸡鸣镇对于他的柳毛沟，可是另一个天地。在他的眼里，鸡鸣镇哪哪都好，哪哪都漂亮，连街道上放的垃圾筒也都成了李阳光眼中的美好形象。哎哟，我以为一只果品盒子呢！有一段日子，他甚至打算离开柳毛沟了，在鸡鸣镇买个房，哪怕是租一个呢。他心里说的房子，当然是楼房。鸡鸣镇那些楼房，越建越好，也越建越漂亮，一处比一处亮眼。而他的柳毛沟却只有一座楼。那是刚刚建成的一座学校楼。据说是一位富商捐资兴建的。但那座学校楼无法打消他搬进鸡鸣镇的心情。他如果能在鸡鸣镇租个楼房，这一辈子也足了。可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李阳光心理出了毛病。忽然对鸡鸣镇那些漂亮的楼房有了反感。比如在从前他的车一进入鸡鸣镇，他的目光便会被那些比女人的衣服还要漂亮的楼房吸引过去。而坐在车里的张乡长那时会不断地发出感叹：高层！又一座高层！那时的李阳光会像张乡长一样，满心的兴奋，在准备着自己有一天就要住进这些美丽楼房中的某一个单元。而现在的李阳光，他眼里的楼，一座座正在开裂，那裂痕就悬在他眼前，像天空出现了一道口子，那口子不可阻挡地在他的眼里变大，而楼房正在快速地从中间一分为二！接下来李阳光便会听到一声声沉重的轰响，好像地陷了进去。他眼前的那些楼便在轰鸣中雪人一样瞬间里垮掉。李阳光还会看到楼房塌陷时升起的股股浓烟，那些杂着碎石烂瓦的烟尘把半个鸡鸣镇淹没了。那时李阳光的额上会冒出一层冷汗。
李阳光还会听到一声呼叫。那呼叫来自塌陷的楼房的下面，声音嫩嫩的，是一个八九岁女孩的嗓音。那嗓音从灰蒙蒙的烟尘中顽强地钻出来，钻进李阳光的耳朵。李阳光的心会立刻刀割一样疼。随着那嫩嫩的尖锐的呼叫声，李阳光还能看见那女孩的一双柳叶一样弯弯的眉毛。还有那双眉毛下面的一对杏子似的大眼。不过那双眼里正凝结着一滴亮晶晶的东西。那滴亮晶晶的东西好像认识他李阳光。因为它在瞬间便掉进了李阳光的眼里。“聪聪——”李阳光会忽然喊出一个女孩的名字。李阳光喊的时候，自己好像在做梦。梦里的那个女孩赤身裸体地站在一片水里。女孩眼里的泪珠子，就是那片河水。河水很大，女孩回不了家了。她被隔在那条叫做柳毛河的对岸了。这时候的李阳光会一面呼喊，一面跑进水里去抢救那个梦中的女孩。李阳光这时候会从梦里醒过来。醒过来的李阳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醒过来的李阳光，还会抱着那个女孩亲。他能感觉女孩的一双肉肉的小手在他的脖子上搂着，能感觉到女孩的嘴巴里吹出的湿漉漉的热气。他还能闻到女孩嘴巴里嚼过的他为她买的巧克力的甜味。
在这些近于幻觉的景象里，李阳光还会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影子。那女人长着一双和小女孩一样的柳叶一样的眉毛。李阳光能看到那年轻女人发疯一样飞奔的样子。李阳光还能被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吓得双目发呆。她是我的命呀！那女人不顾一切地抱起那个早已没了生命的女孩，跑到他李阳光的面前，李阳光这时会被女人雪白的脸色吓得连连后退。李阳光因此会无缘由地歪倒在他的停车场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也因此会引来同事们的莫明其妙的笑声：李阳光你昨晚做啥美梦了？
李阳光狠狠调整自己的情绪。他尽可能不去看鸡鸣镇上的那些曾吸引过他的漂亮的楼房。尽可能地不去想柳毛沟那座学校楼。不去碰这些楼房，李阳光眼前就不会出现那些令他魂魄错乱的危险。可是李阳光的脑袋躲不开那个楼字。那么，李阳光便去想另一座楼。想黄鹤楼。黄鹤楼在距他的柳毛沟数千里的武昌蛇山。不过李阳光还是可以想象出黄鹤楼翘首飞檐的雄姿。此前的一个夏天，李阳光陪张乡长去过那个地方，特意观光过那座被称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黄鹤楼。“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张乡长颇有几分诗兴，站在黄鹤楼前当场吟起了崔颢的那首千古名句。李阳光也读过崔颢的那首诗。那时李阳光还知道关于黄鹤楼的一个传说。黄鹤楼原为一位辛姓女人开的酒店。有一道士常去饮酒，而辛氏从不收费。那道士为了感谢她千杯之恩，在远行前在酒店的墙上画了一只鹤，告之它能下来起舞助兴。从此酒店宾客盈门，生意兴隆。过了十年，道士又来，取笛吹奏，鹤闻之起舞，道士于是跨上黄鹤直上云天。姓辛的女人为纪念这位帮她致富的仙翁，便在其地建楼，取名黄鹤楼。不过李阳光现在不会想那个故事。他在注意研究那座楼的历史。他钻进书堆里，钻进网络里，无论是去县城，还是待命守在司机们可以随意出入的收发室，他都会找机会钻进图书室查那座黄鹤楼，或者捧一本关于古建筑介绍的资料来查找。有时候李阳光会把他的研究带进他的驾驶室里。乡长下了车，去办事或者去开会，他便守在那个风雨不动的车的世界里不出来。直到张乡长重新上了车，李阳光才从那遥远的黄鹤楼转回来。李阳光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收获。他把在图书馆和网络里得到的各种信息归纳如下：黄鹤楼，始建于吴武天二年，即公元221年。原址在湖北武昌蛇山黄鹤矶头。这个信息让李阳光大为惊喜。李阳光喜的是这座黄鹤楼竟然己经过了一千七百多岁！有一次，张乡长从会议室出来，看见李阳光蹲在地上摆石子。张乡长问李阳光，摆石子做什么呢？李阳光回答，这是埃及石。我在用它建一座金字塔。乡长不明白。乡长说埃及石在哪里呀？李阳光说，在埃及呀。李阳光又说，埃及的大金字塔已经长了三千四百岁，连一丝裂纹都没有！
李阳光脑里的问题又来了。比如建黄鹤楼的时候，是由谁来主管的呢？那时候有没有质监部门负责验收呢？比如埃及的大金字塔，为什么可以立在那里几千年呢，那些建塔的人有没有从中发财的呢？不想黄鹤楼，也不想埃及的金字塔了。他开始精心考察现代楼房的使用期。他在鸡鸣镇的一个老退休干部那里了解到，建在这里的一座最早住宅楼。那是铁路为职工家属建造的。在鸡鸣镇旧楼改建时，楼房已经历经五十年风雨，除了楼面的粉色做过几次重新涂刷，楼窗由原来的铁制换成了后来的塑制。而楼体却毫无破裂的迹象。据一位资深建筑师说，如果不遇到六级以上地震，那座铁路家属楼可以使用几百年。李阳光后来的问题就更有些叫人害怕。一个楼塌了，到底是谁的过呢？有没有一条法管这件事呢？如果有，该治责任人什么罪呢？还有呢，塌楼造成的损失如何计算呢？又由谁负责赔偿呢？还有呢，有些是可以赔偿的，可有些是无法赔偿的呀？那些无法赔偿的，又该怎么办呢？这种事又由谁来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