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翠还有一个叫人喜欢得心疼的女孩。女孩叫聪聪。看那双眼,从韩小翠脸上描下来的一样呢!听那小嘴,比喝了糖水还甜呢!可有人会提出另一个问题:那双耳朵可不是韩小翠的呀?女人们这时会利用她们曾在老师那里学来的算术技巧,计算出韩小翠丈夫离世的时间。还推算那个当丈夫的男人可能做得了那事的日子。女人们又把那黑轿子第一次出现在柳毛沟的日子联起来。于是,女人们又找到了这韩小翠无可辩驳的罪状了。一个如此败坏的女人,她的日子为什么要超过自己呢?
于是女人们的怨恨又一次升级。她们希望韩小翠的日子里突然降下一只恶魔。让韩小翠的脸一夜间变成丑八怪。希望她家的七十平米的房子忽然间遭遇一场大火,希望她那个常常给她带来一件漂亮服装或者一款新版手机的乡里的司机,遇到车祸成为残疾,希望韩小翠碰上一个大骗子总之是那些电视里看到的,人们耳听眼见的那种种不幸,这样她们的心情就会好了。就会看什么都顺眼了。看什么都不会有嫉妒了,也不会有仇恨了。
韩小翠呀,你叫人怨死,恨死,气死!
那一天,三个女人的怨恨,忽然给一阵风吹散了。那阵风来自三个女人的背后。
那是三个女人嚼舌头的地方。那地方是村子的北角,那里有几棵老柳。有几块给屁股磨光的石头。她们坐在那里吐瓜籽。那是下午,柳毛沟的太阳在西面天边上慢慢悠悠不肯退去,像有一件大事要在这里发生。狼婆嘴里的一颗瓜籽皮子还没吐出来,人便从石头上摇下来。但狼婆身子并没有离开那块石头,她只是感觉自己的身子动了一下。胖苞米说好像有人推了一把。大米粒说有一股风吹我的头发呢?怎么回事呢?要地震吗?三个女人都四处观望着。她们的眼神忽然停在了一个地方。她们看见一面墙向自己压过来,已经闻到了漂散在空气中的水泥和灰尘的刺鼻的气味。还有满天满地的噼噼啦啦的声响。听到了一声刺耳震心的哭叫。三双眼睛同时发现了一道裂痕。那道裂痕很像雷雨天撕破天空的闪电。那裂痕快速扩大,只几秒钟,半块蓝天便塌落下来。
楼塌了!有人喊,喊声从女人们的身后传来。是那座刚刚建好的学校楼。
三个女人的脸,像三颗忽然遇冷而僵在枝头上的角瓜。她们看到了叫她们天天怨恨的那个韩小翠。那时的韩小翠正朝着她们身后那个出事的地方疯跑。那已经不是长着双柳叶眉的韩小翠了,韩小翠那张脸上布满了慌张,那已经不是往日那个扭摆着屁股展示着新版南装的新鲜时尚的韩小翠了。韩小翠那时候是一团风,一团疾速飞旋在柳毛沟大街上的色彩暗淡的旋风。那已不是人们常常可以听到的叫人怨叫人恨的发出一串甜甜笑声的韩小翠了。韩小翠张开大嘴,露出了一排白牙,鼻洞也丑恶地朝上,趴在地上,用那根纤细的攥在一起的拳头,冬冬冬捶着地,撕裂嗓子大哭!
所有的人都不出声,站在那里,脸上挂霜。
一个女孩躺在地上。女孩的身上已经有人为她盖上一件淡色的风衣。那件风衣是一位支教老师从身上脱下来的。
有人发现跪在地上的韩小翠左脚是光着的。她的脚板上沾满灰土,从屁股下面翻张着,五根脚趾无知地向上望着天。有一个半大的孩子,手上拎着一只从路上拣起的女鞋跑过来,小心地蹲在韩小翠身后,先用一块卫生巾替她擦去脚板上的灰尘,再把那只鞋替她穿上。
那个长着一双刷子一样粗眉毛的狼婆最先给那个悲凄的场面吓住了。她不敢大声说话,连大动作地向四周看一眼都会觉得是罪过。她站在离韩小翠几步远的地方,心在咚咚地跳,她的目光不敢去碰四周的人群。也不敢去偷偷看一眼柳毛沟上空的那片白云是不是还在人们的头上。她的嗓子突然地发痒,要咳出来,但她却使劲地忍住,忍得眼里涌上了一汪泪水。她不能出声。她四周的树木,房子,还有所有的,他们都紧绷着脸,他们的心上都悬着一座沉重的大山,而那是随时都可以塌陷下来的一场更大的灾难。只要有一丝丝地震动,那更大的灾难就会倾刻而至。那个又粗又笨的胖苞米是第二个站在韩小翠几步远的女人。她一直在喘着粗气。肚脐那里在不停在抖动,像在跳肚皮舞,她的鼻子里不住地往外喷着粗气。而她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不过,她在拼力地呼喊着一句话:这是咋的了——她喊得撕心裂肺,喊得人心疼胆疼。而她的脸上也因此挂上了细细的泪水。其实这女人的嘴巴一直紧紧地闭着,像要把面前的悲惨咬碎了咽进肚子里。她并没有喊出声来。大米粒一到了这个悲惨地现场,便倒在了地上。好像遇到不幸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那个叫她们恼恨的韩小翠。她倒下的那一刻,嘴里“啊呀”的喊了一声。她的两手在地上猛地捶打着。头像一颗秤铊沉在那里。直到听见有人在一旁劝慰着离她很近的韩小翠,她才安定地停了哭,但她的身子好像受了伤,一直蹲在地上。
韩小翠的泪眼第一次从女儿身上抬起来,她看见了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站在自己的对面,没有看韩小翠,也没有看任何人。女孩好像给吓傻了,眼里有一汪泪,含着,脸色像一张纸。韩小翠认识那女孩的鼻子和眼睛。那女孩叫张美美,是张乡长的女儿,在此前的不久,张美美和聪聪同在教室里打扫卫生。她们同班同座。又编在一个值日里。两个同学打扫完卫生,高高兴兴出教学楼,她们本来是约好这个晚上一起去老师那里学骑马舞的。是那个支教老师。聪聪打算要妈妈做几张粘面饼子。支教老师一定会喜欢的。而张美美准备送老师一双软手套。因为她发现支教老师打羽毛球时是光着手的。已经走出楼门的两个孩子忽然又停住了脚。聪聪说,我把小黑熊落在教室了。聪聪便返身又回楼去了。可这一去,就没有出来。
聪聪再也不能和我一块玩了
站在小女孩身边的是张乡长。张乡长是刚刚赶到的。他正在附近的一个村搞秋菜销售方面的调研。面对失了女儿的韩小翠,张乡长一脸的沉痛,他用了好多话来安慰这位不幸的女人。可韩小翠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她的身子弯曲着,双膝跪在地上,脸已经被披散的长发遮住。人们可以看到她悲哭时张大的嘴巴。那张嘴巴好像冲着柳毛沟的上空。那儿好像有一只罪恶的黑手,是那只黑手夺去了她的聪聪。
韩小翠第二次抬起脸来,人们看见了一台黑轿子从村口那边开过来,女人们立刻被那辆黑轿子吸引过去。这是她们熟悉的那台黑轿子。她们看到了那台黑轿子时,心里都有一点安慰。她们觉得面前这女人的苦至少会有一个人替她分担了。黑轿子在人们目光包围中缓缓停住,停在了韩小翠和躺在那里的聪聪的身边。韩小翠的耳朵已经听不到身边有车停下来,已经来不及看一眼从车上走下来的那个男人。人们向那男人投过怎样的目光,又有怎样的盼望。韩小翠那时什么都没有反映。直到那个男人不舍地转身要上车,要开走他的那台黑轿子的时候,韩小翠才像在溺水中的人忽然见到了一根漂浮过来的柳木。韩小翠把一腔悲痛如雷雨般倾泄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她的两手捶面一样落在那男人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