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女人(4)

 
背上的女人(4)
2014-05-12 20:11:54 /故事大全

人们希望韩小翠的拳头更有力,更快速,更持久地落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可这只是人们的一种愿望。那个男人并没有出现。他不在柳毛沟。他的车正跑在另一块土地上。那是他的工作。有一个紧急的公件需要他在规定时间内送达。

韩小翠第三次抬起脸来,面前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不远处是一台摄像机,已经对这个不幸的女人做过安慰的记者,尽职尽责地拍录了那些必要的镜头。那位县局的干部站在韩小翠面前,向躺在那里的聪聪弯下身子,深深地敬礼。又向韩小翠伸过双手默默地表示了对一个小生命的悲痛。之后的韩小翠看到了那台像机对着塌陷的学校楼描红一样,一处处地扫过。韩小翠的眼里忽然有一个东西在放大。像一只雁。那雁在她的头顶上飞过来。一只变成了两只。雁的样子很美,一边飞着,啊啊啊的唱歌。好像在欢庆什么。韩小翠想朝那雁大吼两声。那雁却忽地变成了不动的木匾悬在了空中。韩小翠有些呆了。正在疑惑,忽见那块悬在空中的木匾,变成了两个字,大大的,亮亮的,韩小翠终于认出来了。是“关爱”。那不是聪聪学校的名字吗?聪聪读书的学校叫关爱小学呀!韩小翠知道那两个字的含义是什么。也知道那学校楼是由哪位好心人捐建的。可韩小翠忽然大叫了一声。她看见悬在空中的那两个字,悲惨的嘶叫着,四分五裂的飞散开来。韩小翠再次睁开眼,天上的一切都不见了。她看见躺在地上的聪聪,正揭开身上的那件风衣,坐了起来。

小翠你千万不要这样啊——第一个上前劝慰的女人是狼婆。狼婆的胆子一下变得什么都不怕了。韩小翠不能把一个死孩子抱在怀里呀,这是很不好的呀。她要好言劝她把孩子放下。这样对已经死去的孩子也是个安慰呀。死得本来就很不幸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折腾呢,让孩子安静地去吧!但韩小翠对着狼婆吼。你在胡说什么呀。还有你们这些人,都看着我做什么呀?韩小翠不肯放下抱在怀里的聪聪,还直冲着狼婆奔过来,胆大的狼婆却在向后退了。第二个过来劝韩小翠的胖苞米还没开口,韩小翠却朝胖苞米喊起来,聪聪想吃烀苞米,她在向我要烀苞米呢!第三个女人过来的时候,韩小翠忽然对那站在面前的大米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人们看到韩小翠的眼神在那个瞬间从遥远地一座大山的后边转回来了。她确认孩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她慢慢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眼里有一个人。那个人是她灵魂的依靠。他曾经在自己的日子里出现过。现在她需要他的一句话。他的一句话,会让她从死亡中活过来。韩小翠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她的目光从狼婆脸上划过去,狼婆心里一颤,嘴巴张开,但还没有吐出要说的那句话,韩小翠的目光已经划到胖苞米身上。胖苞米的脸上准备挤出一丝笑。那笑还没有从心里冒上来,韩小翠已经走向了大米粒。韩小翠在大米粒面前没有停住,她的怀里依然抱着聪聪,目光从所有的女人和男人面前划过去。韩小翠的目光一下子放向了远处,她看见那条柳毛河了。柳毛河远远地在那里流动。人们在那一刻,心好像被一个可怕东西揪住。忽然,一个撕破心肝的喊声,把所有的人吓住了。是韩小翠,她张大了嘴巴,向远处的柳毛河喊出了三个字:李——阳——光——!

两个昏倒在河边的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像两只丢在野外的鸭子。太阳光强劲地封住了他们的眼皮。湿漉漉的身子,山山水水的展露在那片宁静的时光里。其实那女人一直是清醒的。她只是疲劳。她的双手连一根柳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感觉身子轻飘飘浮在刚才那汹涌的河水里。她在那一刻忘了自己来做什么。是那座忽然塌陷的大桥,还有那台悬在河心的轿车,让她什么都不顾地跳了下去。

现在女人的小肚子给一只脚猛劲踢了一下。咚!女人吓了一跳。女人没有睁开眼。她的心有些慌。咚!又踢了一下。仍然是那只脚。女人这次不那么慌了。仍然没有睁开眼。咚咚!两下。女人的心上升出一汪欢喜。女人把一只手抬起来。女人的手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绵软,可以伸进衣服里面去。她在小心地抚摸那个地方。希望那只小脚会感觉到有一只手在那里欢迎她。是一只拳头呢,还是一只脚丫子呢?那么,会有一只玩具娃娃那么大呢,还是像一只小皮球?是一个带鸡鸡的呢,还是和她一样的呢?

女人把她来这里要做的那件事完全丢掉了。

女人睁开眼,看见天很蓝。蓝得她心里一下亮了。她希望身边那个男人知道,她改了主意。她要立马回她的柳毛沟。

男人的梦正在醒过来。他的梦在一条公路上。他在往乡政府方向跑。车速不快。一件事已经办完。给在家的张乡长打了电话。乡长说办得好。别着急。随便玩玩。张乡长很温和,也很宽厚。但他还是按时往回返。他很喜欢柳毛沟。柳毛沟的夏天像包在一片高粱里,他的车不像碾在光赤赤的公路上,而是钻进了那片伸腰展臂的高粱稞子里。他整个人就成了一个喜欢钻野地的孩子了。他大约有十几分钟,一直在那片高粱稞子里钻行。可后来,他的车好像给一只手忽然抓住,钻高粱稞的感觉没有了。他给那只手连车带人抛起来,抛到了半空里。但半空里没有那条公路。也没有那片高粱稞子。他于是连他的车从半空摔下来。一个漂流不定的世界包住了他。他的车不听话了。他的眼什么也看不见了。有什么东西在包围他。在困住他的手脚。他不能动了。他的喉咙那里有东西在往里灌。浑浊浊的。他想吐出来,但办不到。他想用手抠,仍然办不到。那一刻,他似乎明白出了事。但出了什么事呢?他的脑子已经给扫空了。什么也没有了。听到了一个声音。很好听。但声音很快远去了。那声音后来又出现了。是一只喜兴兴的小红肚鸟。应该是站在柳枝上叫的。为什么不叫了呢?男人的梦再次给那只鸟拉回来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看见身边瘫倒的另一个人。

是那个女人救了他。

背我回柳毛沟吧。女人对他的要求简单得有些意外。这是一个报答救命之恩的代价吗?你也不问我叫什么名字?就这么简单?

我还要谢你呢?

为什么?

咯咯咯,女人傻笑。

我是给张乡长开车的李阳光。好了。你趴到我的背上吧。

女人的身子还没有从刚才的劳累中完全恢复过来。女人感觉这个叫李阳光的男人,肩膀好宽,像死去的丈夫。她趴上去,像趴在一张大床上。平坦而又结实。但女人知道,要把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背在上面,又要走那么远的路,真是难为了这个人。可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车挂在那里了,而她又不可能像别人那样太劳累了。

兴许是太沉默了。女人才找到了一个话题。女人问:我好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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