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丽早就看出苗头,于是那一本神秘女士的,做之前就把相册的钱收好了。但收完她又后悔,因为明显这一本,老贾的要求多而反复,解释照片的时间也长,心意纠结,语焉不详。男人的友情,是不会当着内人的面问到细微处的。何明虽然心里也略知一二,但从来不会探听。老贾会说:“这条裙子是奶咖的,不是白的,也不是黄的,你帮我调一调。这条裙子当时要四十块钱。很好看的。”何明于是就用Photoshop调一下,对他来说其实是举手之劳。
“那本相册,你还记得吗,我给她寄去了。她很喜欢。谢谢你,完成我一个心愿。”老贾对何明说。“我们何明真是对你好得不得了,翻来覆去修了十万八千遍,只算普通的钱哦。”
春丽觉得老贾代表了再老实的男人心里也是不老实的,再爱子女的父亲心里也是有“奶咖”裙子的。老贾的心愿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但他的这个心愿和那个心愿又是矛盾的,怎么也摆不平。何明却说:“他都老成这样了,对自己坦诚一点,又能坦诚几天。”
“说不定明天就死了。”何明补充道。
春丽知道何明又发倔脾气,真是受不了他。其实谁又能比春丽更懂得何明的好,当年儿子只有两岁大,第一声“爸爸”叫的是何明。二十年来,何明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也是天意弄人。但说到底,他想穿了,做做自己的爱好,也对春丽儿子用了真感情。更何况憋尿是假,目送是真。其实儿子出国那日,何明胆结石作祟,他一直忍着剧痛,直到最后都帮儿子拖着登机行李。儿子的身影一消失他就哭了,整个人软在地上,扶着春丽说:“老婆,我想去厕所,我想去医院。”
“这里是机场啊,到哪里找医院啊!”春丽脑子一乱,血压飙升,反倒是像个白痴一样愣在原地。何明看春丽六神无主,满脸急汗,疼得一句话说不出,硬撑着拖着春丽的手,上了机场大巴。那一刹那春丽的心都碎成饺子馅,她还没来得及从告别儿子的伤感中恢复过来,转而又被这位憨傻的丈夫感动了。二十年来,她第一次有了他们这辈子是要永远一起受罪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幸福,她觉得人活着怎么那么麻烦啊!没有一分钟可以喘息。
“蛮好叫个车的。”事后春丽对何明愧疚地说。何明则淡淡地说,“下次吧。”
春丽知道,何明是不想让儿子担心,也不想让她多花钱。
也就是那次生病以后,何明性情变得柔软了一些,常常会在家里看电视时握住她的手,或者在早起看母亲的时候揉揉她的腰说:“不然晚点走。”春丽一直以为自己连夜照顾这位疼过十支吗啡的“二道丈夫”,终于劳苦功高地获得了相濡以沫的报偿,殊不知何明排泄出那颗米粒大的结石之后,依然对生活是有脾气的。
“人家老婆是二婚温良恭顺抬不起头,我老婆是二婚凶得很,倒活得像我是二婚。”
这话说得那么重,春丽才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何明不是口拙不会讥讽她,而是在让她。体悟到这一点,春丽也不知道是喜是悲。这一切尴尬的局面,竟还被老贾看到,他们两家也算扯平了。
是年老贾七十八了,他说算命先生说他活不过八十三,所以最后一本留给自己的相册,他打算慢慢做。
“慢慢做”这三个字听在春丽耳中就是“少付钱”的代名词。如果来的全是老贾这样的客人,他们全家都要喝西北风去了。老贾也知道春丽心里对他不欢迎,他年纪虽大,到底脑子很清楚。一般来说,他会问何明春丽哪天到母亲家去,他找春丽不在的时候来。春丽则说他是“老鬼,以前做匪谍的出身”。
何明努力在老婆和老贾之间平衡,其实他也知道不该那么顶撞春丽。春丽是一个本分的老婆,若不是生活艰难,也不会把自己打造成小市民。她爱美,喜欢听好话,心也软,照相馆里挂满了春丽各个时期的照片,但顾客总是很不会讲话地问春丽:“这照片里的女生好看的,是谁呀?”
春丽也不动气,只说“是呀,年轻女生就是好看”。
何明帮春丽翻新旧照,从来不问她笑得那么明媚,镜头对面是谁在拍。
生活里总是有很多秘密,何明经营这间不成功的照相馆以来最大的收获,便是知道了人的一生都会有过很多不为人知的隐情。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完全不影响生活。过时的秘密是青春里最值得回味的东西。
老贾拿出了自己的百日照、和父亲母亲的合照、上小学的照片、参军的照片、退伍的照片、恋爱的照片、结婚照、抱着新生儿的照片、第一次带孩子去日本玩的照片太多了,一本做不下,于是做第二本。做第二本时,何明对老贾说,不用先付钱了,做着再说。
老贾说:“我还想做第三本这第三本,我要先付钱的。我给你写一个地址,你记得去找这位小姐。如果我走了,你帮我送给她。如果她也走了,你记得烧给我,不要给别人了。”
何明答应了。春丽在心里白了全世界男人一眼,也答应了。但谁都不晓得,老贾一语成谶。
最先发现老贾很久没有来的是春丽。她问起何明:“老贾最近越来越精了,是不是连我上厕所的时间都要算准了再来,不让我看到。”
何明抬起头说:“他是一个月没有来了。”
“不知道会不会怀孕,哈哈哈哈哈哈!”
春丽被自己的小聪明笑得前俯后仰,没想到何明一点都没有笑出来。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开错玩笑,毕竟何明从来没有给她机会说过这样的话。但春丽不是这个意思,她取笑的是老贾,他还有相册钱没有付呢,照片也都落在他们店里,怎么人消失了。
“怎么人消失了。”何明喃喃自语道。
问遍整个小区,何明才知道,老贾也在找他。
老贾是半个月前中风的,中风以后直送加护病房,半边不能动了。医生仔细检查,又发现他脑出血。弥留之际,老贾一直都支支吾吾叫着“何明,何明”。家人都以为那是某种食物,他想要走前吃一下。谁都没有想到这是一个人名,没有想到他临死前要见的人竟然是一个摄影师。
在何明找他的时候,老贾的家人也在找何明。待何明与春丽终于到医院病房,见到那些照片里他帮忙去掉皱纹的老妇人、去掉痘痘色斑的女儿和儿子时,何明觉得自己早就认识这些人了,了解这个家族的许多事,只是他们一个也不认识他。这些人甚至感到疑惑,疑惑中还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紧张。
何明不理会这些眼神,他握着老贾的手说,“老贾,你是不是想拍照。”
老贾艰难地点点头。
何明又问:“你是不是想和儿子女儿一起拍照?”
老贾摇摇头。
何明说:“我把照相机背来了,你是不是想拍一张自己的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