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上的是英语课,这是龙策最不喜欢的一门功课,他学得颠三倒四的。我从望远镜里看见,老师刚提了一个问题,点名让龙策站起来回答。当龙策站起来,看到他手上的动作时,我心头禁不住一跳。
他手里正抓着一小块草稿纸,慢慢地撕下一块,将它搓成一个小纸团,松开手指,小纸团落到地上,他踩上一脚,然后再撕下一块……这动作太熟悉了,段林就是这么做的,甚至连每个分解动作都一样。我将目光转移到他的脚上,看到他的脚尖呈内八字……
这都是段林的招牌动作。
甚至连他低着头不想说话的样子,也和段林一模一样。
而这些神态,我从来不曾在龙策身上看到过。
这……这说明什么?
我心头狂跳起来。
我忽然很想让龙策脱下衣服,看看他背上是不是有两颗以脊柱为中轴完全对称的红痣。
在两年前,段梅终于从精神病院走出来了,住在她父母家。她给我打了个电话道歉,我们还在她父母家见了一面。她脾气依然暴躁,见面没说两句就开始骂我。临走时,她塞给我一张小广告,那上面打印着她的寻人启事,段林的照片赫然印在上头。
“她出来后就到处找儿子,满大街地贴寻人启事。”她母亲送我出门的时候悄悄告诉我。
“孩子有消息了吗?”我问。
她母亲摇摇头。
那份寻人启事上,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段林身体上的一个特征,这个特征很明显,以前段梅毒打段林的时候我也曾经见过——一对以脊柱为中心对称生长的红痣。
让龙策脱下衣服并不难,可是如果他是段林,他会这么容易脱下衣服吗?
我对龙策越发留意起来。如果他真的是段林,那么一定是被现在的家庭收养。作为老师,贸然去问这样的问题当然不妥当,幸好我还认识一个警察。我和李杜虽然分手了,关系却并没有闹僵,我们经常在网上聊天。听说他最近找了个新女朋友,是市政府什么官员的女儿,这下他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我给李杜打了个电话,让他帮我联系这边的警察,查查龙策是否是被收养的。如果是,最好有具体的情况。李杜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撒了个谎:“是一个学生,他性格比较顽劣,我想从侧面了解了解他。”我说。
“你真敬业。”他丝毫也没怀疑。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龙策果然是被收养的,收养的时间就在四年前,段林失踪之后一个星期。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段林了。
我应该通知段梅吗?
我犹豫了很久。
几年前段林突然失踪,是他自己离家出走,还是被人贩子拐卖呢?他是否还愿意回到段梅身边去?从他的健康成长的角度考虑,留在现在的家庭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可是段梅……我脑海里浮现出段梅那双绝望疯狂的眼睛,这个暴躁而善良的女人,如果段林不回去,她这一生恐怕都无法走出寻找儿子的怪圈。
我究竟该怎么办?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我在学校门口遇到了段梅。
第一眼我并没有认出她来,她浑身上下肮脏不堪,头发纠结在一块,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来来回回看着进出校园的孩子们。我以为是个疯子,经过她身边时十分警惕,没想到她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周月。”她沙哑着嗓子喊道。
我仔细一看,这才认出她来。段林就在这学校,现在正是上学的时间。母子俩再次相遇,会发生什么?过去种种在我脑海里噩梦般浮现,我想将段梅拉到一边,以避开上学的学生,却被她甩开了。
“我本来还不确定。”她盯着我冷笑,“你现在这样子我可确定了——我儿子在你学校里,是不是?”
我摇头否认,但又忍不住心虚地低头冒汗,脸上烧得通红。这是段林的母亲,我有什么权利隐瞒她儿子的踪迹?说还是不说,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想清楚,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做出选择。
“周月,我对你还算不错吧?你上晚自习我天天去接你,可是……你竟然拐走我的儿子!”她说着说着就火冒三丈,还像几年前那样,大巴掌朝我的肩膀上扇了两下,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没有拐走你的儿子!”我低声对段梅说。
“如果不是你拐走他,为什么你恰好在他所在的学校?”她厉声问。
我苦笑一声说:“我也没想到这么巧……”
“这么说他真的在这所学校?”她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我只好点点头。回头看看,进出校门的学生越来越多,幸好还没有看见龙策。我心里隐隐希望龙策今天忽然生病,最好不要来学校。
“其实我也不确定……”我将自己怎么遇到龙策,怎么怀疑他是段林,又怎么调查的经过说了出来,“……其实到现在为止,我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段林。我一直没有机会看他背上的红痣。”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段梅又拍了我一巴掌,“你不晓得我一直在找他吗?”
我不敢作声。面对段梅,我已经习惯了小心翼翼,仿佛她对我发火是天经地义的,这也真是奇怪。
“要不是碰到李杜,我问起你的情况,他随口说你多么敬业,为了教导学生还特意去查学生的档案,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儿子已经找到了……你看我对你多么好,我还问你的情况,可你呢?畜生!”她在我胳膊上抓出五道血印,一口唾沫吐过来。我侧身一闪,唾沫飞在身后的灯柱上。
“我一听你去查学生档案,就怀疑你是不是碰到了段林……嘿嘿,要不是你查这个,我真的怀疑是你拐跑了我的儿子……你没想到吧,我一直怀疑你呢,所以我老盯着你……不过我现在不怀疑了,你要真拐跑了我的儿子,就不用去查他的档案……”她吸了吸鼻涕,撩起衣袖擦着眼泪。
我觉得很吃惊。以前只知道她性格暴戾,没想到她居然能从我查档案的行为就联想到她儿子,这也太可怕了……是不是所有的女人,变身为母亲之后,就会变得格外充满智慧?这么多年她居然一直在怀疑我,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守着,等我儿子出来。”她理直气壮地道。
她就这么瞪着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站在路边如同雕像。每一个进入学校的孩子都经过她眼睛的筛选,放学后,每一个离开学校的孩子也经过她的筛选。路过的人都以为她是个疯子。
一整天她都没有等到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