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也搞不明白,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变成了一堆数字?存在银行里的那些钱都是她自己的,她叫张灵芝,那个银行卡上的数字难道就代表她张灵芝吗?还有密码,难道那串密码也是她张灵芝?这些问题成为一团浆糊,糊在张灵芝的意识里,她怎么也理不明白。
她记得在乡下的时候,张灵芝这个名字还没有被那串数字篡改,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活生生的张灵芝,并不是一串什么数字,别人叫她也从来没有叫过数字。她的名字是爷爷给取的,爷爷是乡村教师,身上的书卷气令乡人敬重。她喜欢爷爷给她取的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寓意着吉祥、珍稀和高贵。可是进城之后,她就变成了数字,不仅仅是一串数字,而是一堆数字,延伸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更令张灵芝感到深恶痛绝的是,人变成一堆数字之后就不再是人了。在医生和护士眼里,生命似乎不再重要,数字才是最重要的;银行也同样。是医院和银行联合起来将她婆婆害死了。这是怎样的冷漠,怎样的无情?
儿子徐宏波和儿媳妇周小娟从北京赶回夷城,在医院的太平间里陪婆婆坐了一夜,第二天将婆婆安葬在集体公墓。安葬婆婆之后,张灵芝觉得自己的脊梁骨都断了,整个人陷在悲哀的深湖中爬不上岸来。男人劝她,说老人都七十六了,他们已经尽了该尽的孝道。儿子、儿媳也劝她,叫她节哀,说奶奶走的是顺头路,他们做儿孙的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想必奶奶的在天之灵不会怪罪他们。但是无论怎么劝,张灵芝也无法原谅自己。
过去她一直以为,在这个家庭中,她是太阳,她的温暖照耀着一家人。她也是轴承,由她带动一家人的旋转。她常常对徐森林说,她就是这个家的抱鸡母,是她把一家人团在一起的。然而现在,张灵芝却发现她既不是太阳,也不是轴承,更不是什么抱鸡母,那堆数字剥夺了她的一切,让她失去了过去的从容和方向感,深深的挫败感和负罪感像盔甲一样紧紧地箍住了她。
多年前公公离世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公公在镇上的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张灵芝两口子在病床前一直陪着他到最后一刻。也就是说,公公是被疾病带走的,亲人们已经无能为力。然而婆婆的情况则相反。尽管这次的病来得急,但如果不耽误的话,婆婆是一定能够救活的。她再次想起了婆婆的话,婆婆说乡下才是人住的地方,那些青山绿水都是有生命的,人在青山绿水的包围中,才能活得健康。如果他们还在乡下,即便乡村医生的医术不高明,但至少婆婆的心情是愉快的,说不定哪天病情就会好转。没想到,从进城那一刻开始,婆婆就一步步迈向了生命的终点。婆婆是被一串串数字,是被人们的冷漠谋杀的。
以前,张灵芝并不排斥数字,而且她的生活中也离不开数字,比如收了多少粮食,花了多少钱,等等。可是,那些数字与现在跟她打交道的数字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现在,数字侵犯了她的身份,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数字篡改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除了一堆数字,她仿佛什么都没有了。她上过高中,在村里也算有文化的人。她并不拒绝科技的进步,她知道科技是人类生活的方向盘,她不理解的是,科技进步怎么就把人变成数字了呢?
还在月亮山的时候,儿子就给她和她男人买了手机。听着那一串手机号码报出来,她就笑着说,她明明是孩子他娘,怎么就变成一串数字了?男人、儿子、儿媳笑话她,说她没有跟上潮流。张灵芝没有反驳。村里多数人都有手机,既然有手机,就必定涉及号码,号码就代表了那个人。张灵芝接受了这个事实,同时被她接受的还有身份证号码。所有人都有身份证,身份证上的那一串数字可以和这个人对接上,那个人就等于那串数字,或者说那串数字就等于那个人。
办身份证的时候,张灵芝觉得那串数字实在太长了,没有记住,也没当回事。在农村,根本就不需要使用什么身份证,无论身份证上的数字是怎样一个独特的标识,与他们的生活都不发生直接关系。所以办好身份证之后,她随手往家里一扔,就再没有想起过。三个月前,他们要从月亮山搬进夷城,可一家人的身份证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找得满头是汗,翻遍了家里所有的角落,却一无所获。她想,也许是收拾屋子的时候和其他没用的东西混在一起,被她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