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宋江喜欢站在桥头看女人,看和来香差不多年纪的女人。
宋江常常把那些在男人面前毫无顾忌,荤素全说的女人,看得面红耳赤。因此,这些女人只要看到宋江,就会绕着他走,实在绕不过,往往会骂上一句,你这个作死的小流氓。但只要女人不去弯腰捡石头作势砸他,宋江的眼睛依旧死盯着女人不放。
对于宋江不再喜欢同龄人喜欢的活动,只关注和来香差不多年纪女人的变化,刘兰花始终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孩子,自从来香离开后,就变成了一个半傻不傻的孩子。为此,她将他打过,骂过。还按照一些老人的指点,去庙里点了香烛,拜了菩萨,又请风水先生把宋家祖坟整修一番。可宋江依旧是那副花痴模样。
刘兰花丈夫去世的时候,儿子宋虎已经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的宋虎,身高不到一米五,瘦得像根驼背小毛竹,还时不时的需要去一趟医院。这让做了寡妇的刘兰花完全感受不到生活的乐趣。她觉得自己完全生活在黑暗之中,看不到一丝光亮。
不过,在宋虎三十五岁那年,刘兰花的生活突然阳光闪耀了。这年春天,寒冷虽然像个脾气极臭的无赖,想死赖着不肯走,但已经无法阻挡春天温暖的脚步。一阵阵从南边吹来的暖风,像一把巨大的油漆刷子,在原本焦黄枯萎的山野天地,先刷了一层浅绿,后来又不断加进各种颜色,让萧条单一的世界慢慢变得丰富多彩。山上,地头,田间,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蜜蜂,蝴蝶,小鸟,赶集似地来了走,走了来。一个不知道来路的女人,也跟着翩翩起舞的蜜蜂,蝴蝶,小鸟,来到了村口的小石桥上。刘兰花看到她的时候,女人的长发杂乱结块,大红细花棉袄的前襟乌黑油亮,后背横裂着一个大口子的,粉色秋裤松垮垮地挂在髋骨上,裆部染着一大块红黑色污渍。
刘兰花开始和其他人一样,转头看了一眼,就急乎乎走了。但走了没几步,心里却泛起一个念头。于是重新转回身走到女人面前,像挑选一件心仪商品似的,把女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越加觉得是上天对儿子的一种恩赐。于是,刘兰花就站在女人的边上,有意无意地和停下脚步的人聊着女人的可怜。大半天后,刘兰花在过路人一阵好心的劝说声中,如愿把女人领回了家。跟着刘兰花回家的女人,在刘兰花的再三示范下,终于在那只刘兰花专门借来的大木桶里坐了下去。坐在木桶里的女人,兴奋得像个戏水的孩子,不停拍打着身下的热水,把刘兰花的衣服都弄湿了。刘兰花想喊住她别动,可女人根本不听。刘兰花只能任由她玩了一会。女人戏耍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肯让刘兰花给她搓洗身上的污垢了。一番认真细腻的梳洗之后,女人被满身污垢强行遏制的年轻,毫无掩饰地亮了出来。喜得刘兰花不由自主双手合十,连呼,谢谢菩萨,谢谢祖宗。
做了宋虎老婆的女人从不干活,每天除了睡觉,就是拖把椅子,坐在门口,看来来往往的邻居。如果有人来串门,她会拖出一两张凳子,用手指点着让人坐。有人和她打招呼,她除了笑笑,从不说话。不过,时间一长,她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聊天了,只是谁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从她的满脸笑容和说话的语气和表情中,能看出她是快乐的。
女人没有名字,刘兰花觉得很不方便。于是,刘兰花用二十多块钱,买了两瓶酒,找到村支书家,请他帮忙给女人取个名字,然后在村民的花名册上添一笔。这样,以后生个孩子上户口,也就方便多了。支书说,要我给她取个名字容易,但要在村民的花名册上添上名字,那等于说给她上了户口,肯定不行。刘兰花赔着笑说,不添名字以后不是分不上田地了。支书推了下刘兰花拿去的两瓶酒,说,你要让她把户口迁到我们村里,那就方便多了。刘兰花心里暗骂一句,要是有户口,我干嘛还要让你取名字。想归想,脸上还是不敢表露出来的,毕竟日子长着呢。于是,连忙说,那先给她取个名字吧。支书拿着圆珠笔,在一张一个多月前的人民日报上,比比划划了大半天,说,来香,刘来香。刘兰花一听这名字,赶紧说,这个名字太合适了。从此以后,无论是刘兰花,宋虎还是村里人,都把女人称呼为来香了。开始的时候,刘兰花“来香、来香”地叫,女人毫不理会。时间一长,听到有人在喊来香,她就忙不迭地哎哎哎应着,仿佛不连声答应,这个名字就会像鸟儿突然飞走一样。
自从有了名字,女人的魂似乎也回来了。她不再是一只独自玩耍的离群小鸡。她能帮着刘兰花烧饭洗菜洗衣服,也能跟着宋虎到地头帮着削草,锄地。稗子,秧苗,青草,只要宋虎说上几次,她就能牢牢记住。
宋江是在两年后出生的。怀孕了的来香,原本瘦削的身材早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颤颤巍巍的肥肉,整个身子被显小了的衣服紧紧包裹,像极了吹得过头了的气球,让人有种突然爆裂的担忧。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来香身上洋溢的幸福。宋江是早产,出生后在医院的保温箱里呆了二十多天才回到来香怀里。本来刘兰花怕来香不会照顾孩子,想给宋江喝奶粉。但没想到,来香的母性比村里任何一个女人都猛烈,把宋江当成宝贝,天天抱着不肯放手。所以,宋江七岁前的日子,基本都是叼在来香奶头上度过的。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一件事,宋江说不定依然会叼在来香的奶头上成长。当然,如果是这样,来香不会突然不见踪影,宋江依旧聪明伶俐,宋虎还是守着妻子孩子,刘兰花也会四处求神拜佛修祖坟。可惜,时间再也回不过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因为宋江跟着来香去了趟镇上。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大街。说是大街,只是一条二十来米宽,一百来米长的水泥路,但丝毫没有影响大街的热闹。凡是城市里有的店铺,这里也有,城里能买到的,这里也能买到。虽然这里的名牌商品,大多都是山寨假冒的,但谁在乎呢。只要能吃能用少花钱就行。那天,很少上街的宋江和来香,看到街上的一切,新鲜得恨不能把自己劈成几瓣,把整条大街逛个够。宋江呆在来香的背上,拉着来香的头发,指挥着来香走东串西。走了一会,宋江被一家玩具店门口放着的一堆铮亮刺眼的宝剑拉住了。这种用塑料浇铸而成做的宝剑,做工粗糙。但因为表面电镀了一层闪亮的铬,所以显得锃亮锋利,漂亮异常。宋江立马喜欢上了。他边敲打来香的脊背,边大声喊我要我要。来香笑嘻嘻地蹲下身子,放下宋江。下了地的宋江立马冲进玩具店,二话不说,拿起一把宝剑就跑。店主看了眼宋江英雄一样挥舞宝剑,勇猛冲杀在大街上,赶紧拦住准备去追赶宋江的来香。来香看着渐渐远去的宋江,急得连连跺脚。店主拿出一张钞票,在手上啪啪敲了两下,说,赶紧付钱啊。来香这才明白过来,连忙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皱巴巴的纸币,递到店主面前。店主抽了几张,凑成十元,挥挥手说,够了。来香挂着幸福的笑容,看着宋江在前面幸福地奔跑着。
六月的天,婴儿的脸。刚刚还干干净净的天空,一下冒出许许多多像牛羊鸡狗一样的乌云。随着一阵风起,这些乌云又胡乱奔跑,很快又堆积在一起,层层叠叠,堆成了一座座连绵不绝的云山。远处的山头被云山一点一点压塌,惊得原先栖息在山间树林的各种鸟儿,虫子往镇子方向四处乱窜。有几只慌不择路的蜻蜓,居然撞向宋江飞舞的宝剑,成了剑下冤魂。 风越来越大。街上刚才还很悠闲的行人、汽车、自行车,此刻也变得步履匆匆。呼呼的风声,匆忙的行人,让迎着风仗剑奔跑的宋江成了英雄。
突然,宋江握着剑的右臂一阵发麻,随之而来的是砰的一声巨响,宝剑锃亮的剑身,闪着炫目的光亮,斜斜地飞出去跌落在地上,溅起一片灰尘。一辆红色桥车的车门,被失去了剑身的剑柄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划痕。宋江握着剑柄,呆呆地看了一会,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过,哭声很快被一声怒吼堵住。一个穿黑色上衣的高个子男人,边骂,边怒气冲冲地从小轿车上下来。从男人的脸上,宋江看到了生气与暴力。宋江被吓成了一尊举着半截宝剑的泥塑。男人抓住宋江的衣领,把他拖到了汽车边上。抚摸心爱女人肌肤一般,轻轻地抚摸着车门上的那一道划痕,嘴里还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