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的竖镜里,一个瘦长而神经质的男孩,满头坚硬的黑发像个锅盖,脸上泛起暗红色斑,手指向前无奈地伸展着,明亮的黑眼珠羞涩却偏执,衣领没翻好,衬衣上是星星点点的污渍。挺进看见自己的长裤奇怪地吊着,其原因显而易见,他不知不觉又搭了帐篷。
他猛地拉开衣柜,让玻璃镜子转到一边去,他的眼睛落在一叠粉红色的衣服上,这是朱丽的内衣。他倒退一步,令他神魂颠倒的香味,从朱丽的内衣里溅射到他脸上、颈上和鼻翼上,像一把柔软的鱼钩,扯住了他五脏六腑。挺进认识到自己是一条咬了饵的鱼,他伸手把衣柜门推上,往后腾腾倒退了几步。
他转过身去,想透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站在了浴室门口,春光正映亮窗帘上的红草莓,一下子把他又拉回了倒挂蝙蝠偷窥朱丽沐浴的夜晚。挺进挺不住了,那种在大庭广众之间要放弃一切的感觉大潮般涌上来,他不顾一切地再次拉开衣柜,把脸埋进朱丽的粉色内衣,在一团旋转和浑浊的急促喘息中,挺进哭泣起来。他的手按住自己,一边任由放弃的快感占据丘脑,一边在心里感受黑暗而新奇的哀痛。
七
门外传来转动锁匙的声音,挺进下意识地往厨房跑,却发现门已经被推开了。他就地伏倒,急切间无所适从,像一只大蜥蜴,手忙脚乱地钻到了床底下。
不是朱丽,这脚步声稳重而有力,是一个男人!这男人关上门,在屋子里慢慢地转悠,挺进看见他脚上的皮鞋,一双擦得铮亮的军官皮鞋。皮鞋来回走着,最后走到床边,一个转身,坐在了朱丽的床上。
挺进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马营长回来了!马营长没有死!或者,马营长死了,可是他又回来了?!
如果是一个幽灵,挺进相信他会马上嗅出床底下的生人气,自己钻在他寡妻床下,万万没脸面见死去的马营长!挺进羞愧无地,宁愿马上钻出床底,跪在马雄军魂魄面前,恳求他原谅。
门锁“咔嗒”一声,又有人进门来,这“咔嗒”声阻止了挺进的傻念头,他灵敏的内心意识到这是朱丽,那股细微的幽香又活生生飘荡在空气中。
皮鞋动起来,挺进知道马营长和朱丽正在对视,马上,朱丽想必就会跑过来和马雄军拥抱在一起!他等待着他们的拥抱,也等待着他们快快忘记周围的一切,让他能从任何地方悄悄溜出房间。挺进觉得在马雄军面前自己只是一个屁孩子,连仰望朱丽的资格也没有。
朱丽没有激动,她慢慢向皮鞋走过来,她的靴子上布满红色的南国泥土,仿佛在大路和田野上跋涉了许久。两双鞋大头对尖头立定了,“啪”一声响,朱丽给了马营长一个耳光:“畜生!”
马营长没躲闪,脸上挨了重重一下,他的沉默换来了朱丽新的一记耳光,这一记耳光更重更狠,一滴血珠明明白白落在皮鞋上,又溅起来,不知所终。朱丽捶着马营长厚实的胸脯,哭嚎起来。
原来幽灵不可以讲话,挺进默默听着朱丽的哭泣,觉得悲从中来,死去原来就是不能再讲话了!挺进了解马雄军幽灵的苦楚,对着朱丽这样的女人,肚子里有话不能倒出来,那种憋屈挺进尝过。
朱丽哭泣着:“为什么让雄军去送死?这都是我的罪孽!因为我,雄军才死了!”
“不是!”幽灵开口说话了,“跟你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
那声音虽然有些变了,嘶哑、痛楚、犹疑、失去自信,不过挺进还是听得心惊肉跳,这幽灵是他爸爸,不是马营长!
他终于忍不住撩起床脚的床单,偷偷瞥向父亲和朱丽。
张政委正心疼地抚摸朱丽的脸蛋,抹开她一涌一涌的泪水,朱丽一只手抵住政委贴近她的胸膛,一只手还在机械地捶着政委的肩膀。
“我没有谋害我的兵!”张政委颓然放开了朱丽,张开手掌撑住自己宽广的额头,“雄军是英雄,他英勇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