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拔的舰队音讯杳无,海军家属渐渐习惯了这种空白时刻,男人都出去了,在茫茫的海上,不是去打渔,是去打仗。从来,出去的舰队就是飞走的雁阵,想也是白想。他们回来的时候同样悄无声息,如一阵风带来,大雁降落在古老炮台,满地雁声,浑身海水和烟草的气味,男人归巢,把女人按倒在干净的白床单花床单上,他们像大雁一样咕咕呻吟着,海浪和孤独从他们的毛孔里涌出来,好几天才能分泌完结。大雁在天上飞的时候,炮台的女人们习惯了在空白里漂浮,每天在菜市场、饭锅和孩子的嬉闹声里咀嚼空白,吞咽空白,用大腿使劲儿夹住空白,哭着咬着用拳头击打空白,然后挺着一张空白而正经的面孔走出家门。没有孩子的女人呢?她们的空白有时候变成蒙到脸上的白枕头,你不狂喊着挣扎,那枕头就能把你闷死……
朱丽就是一个没孩子的女人,一个没有孩子、长得还很风骚的女人。
很多男人,不单是军营里剩下的家属老头,也有周围渔村血气方刚、尝腥不怕死的年轻渔民,都想偷窥一下晚上的朱丽,偷窥她如何在空空的营房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没有马营长的长夜。
想归想,没人能真正偷窥到朱丽。朱丽小心翼翼地看守着马营长的面子。马雄军是万军中的美男子,他的骄傲是这个陆战队的脸面,不但朱丽自己,所有军人遗留在这个古炮台的婆婆妈妈都替马营长看着门。
天网恢恢,不漏也疏,有一双偷窥的眼睛在夜色中迂回流窜,躲过了重重戒心,出现在朱丽做梦也想不到的高度,热切而痛楚地亲近她的色相。这就是飞檐走壁的少年张挺进。
海湾的夜色是潮湿的,染着芒果扎喉咙的浓香,这股香味从村子周围高大浓密的芒果树林里飘来,如一大幅暗黄色薄纱,罩住人的一呼一吸。烤梭鱼的焦香味偶尔刺破芒果香的纱,让人的鼻翼舒服地悸动一歇,又无奈地醉翻在霸道的甜香里。月亮曾经镰刀那样挂在黑色天幕上,可是云层湿漉漉凝结成稀烂的蛋糊糊,把月色化成了一片磨砂玻璃背后的油灯影儿。炮台里军属都吃过了夜饭,到炮台中心的圆形操场上抡过大蒲扇,打听过舰队的去向,部队依然不知所踪,男人们照旧下落不明。女人一个个无精打采回了营房,打水洗澡,准备睡觉。张挺进帮妈妈到水房打了三热水瓶开水,自己稀里哗啦在门外自来水台上用凉水冲了澡,钻进了小房间。他等着,在不开灯的小屋里等待自己的焦灼。
马营长家的灯光依稀可以看到,马家和挺进家隔着三栋小铁皮营房,因为营房都顺着炮台的圆墙搭建,所以张挺进透过铁皮房顶间破烂的空隙,张望不到朱丽的夜晚。他在自己被汗水濡湿的行军床上躺下,手脚摊成大字。又闷又热的小屋里,粗重的呼吸如芒果树上落下来乱撞的水果蝙蝠,在天花板上碰来碰去。少年张挺进觉得自己是个小偷,偷窃的快感让他无比舒畅刺激,这粘稠无聊的日子总算有了一丁点儿滋味。他听见妈妈在倒热水,他一骨碌坐起来,像个绷紧的弹簧飞弹到小窗口,一看见邻家晕黄的灯火,他就像头撞石炮台,晕眩得飞转。他打开朝向护城河的窗,仔细谛听了一下正在暗沉下去的人声,发育得像大人了的粗臂膀拉住窗框,一个引体向上,头便上了屋顶,长腿顺上来,做了个没人能看清的托马斯前旋分解动作,上屋顶,又跃上炮台,头一歪,熟练地避开生锈的铁炮筒子。他脱下凉鞋,放在炮筒子底下,他变成一只可怕的夜蜘蛛,一晃一荡三起两纵就到了马营长家的屋顶上。
波纹瓦在光脚丫下打滑,还带些日里阳光的温热。张挺进听不见远处湾里的涛声,听不见风吹芒果树的哗哗声,满耳朵是怦怦的心跳,心仿佛在嗓子眼里引体向上,也要像他一样跑出来干点什么。芒果蛰咬人的香味这会儿却有了镇定作用,他努力嗅着有咸味的水果香,蹲着等待自己。
可是,有一种声音从朱丽的房间里传上来,这声音战胜了清凉的空气和无边的夜色,点燃少年张挺进。他的眼帘现出大片红晕,他颤抖着,让出汗的脚丫子勾住铁皮屋檐,真的像只猥琐的夜蝙蝠那样把自己倒挂下去,头颅探向朱丽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