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进,你都十八了!该懂事了。记得爸临走,托你办的事儿吗?”妈无力地笑一笑,好似阴郁的冬日阳光从厚厚云层里偶尔掉落。
“记着呢!”挺进说,放下了面碗。“爸让我保护你。不过,妈,芭蕉国人打不过来,暂时你是安全的。”
“妈没觉得安全,妈害怕!”女人突然瑟缩了,捂住脸摇着满头乱发,乱发里添了横横竖竖的银丝,“妈一个人,一点力气都没有!”
挺进站起来,伸手搂住妈瘦瘦的肩膀:“妈?你怎么啦?有我在,你可以靠我啦!”
“真的吗?”挺进妈抬起泪眼,笑了:“你男子汉大丈夫了?”
隐隐约约地,窗外传来朱丽持久并向纵深流淌的哭声,自打马雄军死讯传回,朱丽夜夜啼月,白天成了军区最让上峰头疼的女人。她不相信马雄军死了,她死要见尸活要见人,硬吵着要上舰队,到前线去认尸。
挺进和妈吃完饭,挺进妈长长叹了口气,摸摸索索从床底拖出个军用挎包。翻开挎包,掏出一包红糖、一瓶葵花子油和一罐上海产的麦乳精:“挺进,走,陪妈去看看朱丽。”
朱丽的呜咽好比寒夜里的冷雨,一路听一路起鸡皮疙瘩,挺进有点害怕看见哭泣的女神,挺进妈在路口停下脚步,问挺进:“我们去,还是不去?”
原来妈也害怕!挺进甩一甩头:“我们还是代爸去看看马营长家!”
娘儿俩站在朱丽门口,一吊昏黄的门灯把他俩的影子投在地上,虚虚摇摇的。朱丽好半天才来应门,她打开门,真把挺进和挺进妈吓了一跳。朱丽一身白,哭肿了眼睛,两只定定的眼珠在厚厚的肿眼泡里冷冷打量挺进妈。
“朱丽……”挺进妈开了口,哆嗦着嘴唇说不下去,手伸一伸,把装着红糖、油和麦乳精的袋子递过去。
“不要。”朱丽后退一步,关门。
“姨!”挺进着急,伸手推住了门,“姨!你别再伤心了!别哭坏了身子!”
朱丽冷笑一声,忽然像被挺进的真心烫了:“挺进,你真心关心姨,就给你爸捎个信,让他把雄军还给我!”
挺进噎住,才刚刚长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憋了一眼泪:“马营长英雄豪杰,我想念他!”
朱丽也噎住了,挺进妈放下挎包:“朱丽,你自己保重!”
才下了门口台阶,背后朱丽忽然笑起来,笑得妖异,挺进妈后颈子的细毛都立了起来:“哈哈哈,你家男人逼雄军去送死的时候,也让他多保重吗?”
门砰一声关了,麦乳精罐头从台阶上滚下来,发出沉重的铛铛声。挺进妈软在挺进臂弯里,挺进万箭攒心。
谣言越传越像真的。
这谣言原来是一枚粗海蛎子,不知被多少人柔软温热的舌头打磨过了,成了只自圆其说的玳瑁壳。
伤兵在马家吊唁,对朱丽说张政委害了马营长,不过是说政委总让马雄军当尖兵,当尖兵当多了,瓦罐不离井上破!
朱丽对这种话像对着一个沾了鼻涕的玻璃罐子,怕拿不准。马雄军是谁大家都知道,不让当尖兵都不行的料。能怪政委?
魔鬼是第一个咬着人耳朵说话的那个人,魔鬼比伤兵会说话,魔鬼是这么说的:“政委扣下了马营长尖兵排的子弹,马营长他们是端着空枪去夺岛的。”
每只从散发口臭的嘴唇间聆听秘密的耳朵都像被人捅破了处女膜而非耳膜,带着惊惶和屈辱挣脱开来:“你、你、你,说这话可要负责任!”
然后,膜破了就是破了,一般而言,一旦破了,人就认识了自己且原谅了自己,原谅自己最典型的方式就是也去传魔鬼的话。一张新的嘴巴,又凑在一张猝不及防的耳朵上:“张政委铲除异己,借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