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再次从睫毛处慢慢滚出眼泪,好大一会儿才说,都怨爹,爹想着,当初让你考学、考单位,是不是害了你?
甘甜说,爹,儿子没有后悔,怎么能说害了我呢?
那会儿病房十分安静,几个病室看护人听到甘甜爷儿俩这么说话,就嘀咕说,真是倔老头,不知道好歹咋的?也有人跷起拇指说,很有骨气,人缺少的就是这种东西。
甘甜听到那些嘀咕,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上一场。
两个姐姐一起走了。星期六钱丽带着融融赶到医院,甘甜接到钱丽的时候,钱丽抱怨说医院偏远。甘甜接过融融,带着钱丽走进病房,走向爹的病床。
融融见到奶奶很亲热,喊奶奶,直把娘喊得热泪盈眶,爹还是那么要强,蒙住头,不说话。娘说,钱丽来了。爹从被窝里伸出头冷冷道,来了?钱丽知道爹的脾气,赶忙洗带来的苹果,并说,秋天燥得很,多吃水果才对。
娘说,买这些干吗,你爹不吃水果。
爹拿过削好的苹果啃了起来,嘟囔道,我怎么不吃水果啦?我吃不起。
钱丽知道爹还在较劲,不去计较,那么壮实的爹,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钱丽看爹吃苹果,得空东瞅瞅西看看,又扒拉下药瓶,看到那些药物,心里明白了大概,嘴里不说,头直发晕。她不敢相信的事情被证明了,当初甘甜不说,她就知道情况不好,否则甘甜说啥也不会那么兴师动众的,现在什么都明白了,想想过去跟爹闹别扭,有些过意不去,苦笑漫上眼帘。
爹面对钱丽的热络,故意不太搭理。
医生换了吊瓶后,甘甜拿出两万元钱递给钱丽说,爹不要,说有钱。
甘甜实际一直想让爹跟钱丽和谐点,都是一家人,别扭来别扭去的,他在中间不好做人。爹那点钱不够住院的,爹不收下这钱,就是卖光粮食也看不起这个病。
钱丽不明白之前的情况,自然劝说爹。钱丽说,爹,你看我不顺眼我是知道的。
实际上爹没有看钱丽不顺心,就是因为钱丽拿甘甜不当回事,爹不服,凭啥那么使唤他的儿子?最后钱丽生个女孩,爹把内心的抱怨改换成了恼火,他就一个儿子,不来个孙子,他在村里就抬不起头,做不起人,留守老人会说,他老甘儿子好,怎么会绝后呀?那话能憋毁人,也能轻易打败一个人。农村人,哪家不生个男孩才罢休?可是找了钱丽,生孙子眼睁睁就要泡汤,他在村里再也不能硬气说话啦。
钱丽不理解这些背景,她想,一个农村老人,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
爹说,钱丽,你嫁给了甘甜,一直感到憋屈,你有什么憋屈的?你想呀,甘甜在十里八乡的哪个不说好?搁在你家,横竖看不惯。为啥?你娘老子认为你亏了。搁我这里,爹说着指指自己心窝,也感到亏了,甘甜找个乡下的,不会那么死命地讨好她,也不会那么憋屈,我也不会想要个孙子想黄了脸。爹并不看钱丽表情,自顾自地说。爹从来都没有这么平心静气地跟钱丽说过话。爹继续说,这钱,不能要,不是钱不好,钱好,可是我花了,在你娘家人面前就做不起人了,那时候甘甜也就短了气。我们老甘家穷不假,可是我们不能做短气的男人,你说对不对?
钱丽没有想到爹从这个角度看问题,感到这个倔老头内心原来这么缜密,于是微笑说,爹,你就甘甜一个儿子,我娘家也就我一个女儿,你讲尊严和骨气,我娘家人也要,比比人家女婿,比比甘甜,妈就来气,人呀,都要站在对方立场去想问题。钱丽说到这儿,内心的那些苦闷汩汩涌动,她说,爹,你想,为了生孙子,你没少怄气,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符合计生政策吗?再说,我是你儿媳妇,又不是老甘家的生育工具,融融怎么就比不得孙子?
说来说去,又绕到死结上了。甘甜着急,爹得的是啥病,哪能经得住这么掰扯?于是拉拉钱丽衣角说,不要说了,爹明白着呢。
爹不说话了,那钱他不点头,谁也不敢揣起来。钱丽尴尬地拿着钱,委屈就像一阵风,说来就来了,凭什么爹这么对她?凭什么?自己回娘家要这两万元,被妈刻薄得假如有地缝都想钻进去。娘说,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原则,请问,钱家什么时候欠他甘家的?凭什么他爹生病,你回来拿钱?甘甜要是有本事的话,能这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