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听我说完这些,忽然不喝酒了,他点上一支烟,然后在那默默地抽起来。他的脸上有花生皮,我没敢提醒他,更不用说出手帮他抹去了。
等我又叹了一口气,他说话了。
你说人家比你大,提出分手,这是可以的。你接着又给人家写了封悔过书,这就错了。就比如杀鸡,杀了第一刀也就算了,你偏不让它死,再给一刀,残忍不残忍呢?
我想辩解,但是,在他的这个“杀鸡”的比喻面前,我感觉自己筋骨松软,实在打不起精神。
这时,架子笑了笑说,王越,我那天把你的忏悔信送给贝思婷时,你知道她是什么反应吗?
我看了架子一眼。
架子说,她哭了!你一定觉得她是被你感动的吧?不,是害怕。
架子的话让我有点难以理解。
架子绘声绘色地说,她一边哭,一边说,我知道,王越一定是被我逼急了才写这封信的,他一定很苦,我做得太不应该了。
我低下了头。
架子说,你把事情做到了这个熊样,贝思婷竟然还为你心疼,竟然还谴责自己,真是太多余了。架子不无嘲讽地说。但是她的担心是对的,是非常准的。
我懂架子的话。我之所以写那封忏悔信,是因为贝思婷因情而病的消息像墙一样压住了我。在这种负荷下,我实在挣扎不出来。我只有那么做,才能喘上一口气。
就是这样,架子说,她还是相信了你,还是低三下四地回到了你的身边。她低三下四的样子,我一点都看不下去。狗日的要说谎,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她贝思婷为什么偏偏在你面前那么贱,连一刀火纸钱都不值!我想不通,一点都想不通。
说到这,架子显得很激动,也很委屈,两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看,一副努力克制的样子。
我嗫嚅着说,我也累啊……我……
架子笑了笑说,你就别说你的难处了。我大说过,一亩旱田种八分,两分必撒荞麦种。你知道你的荞麦种是什么吗?就是你这个破干部身份,就是你这个了不起的前程,说白了,让你娶一个比你大五岁又是农村户口的女人,你总归是不情愿。这就是你肚子里的那块五花肉,你是永远都不会跟贝思婷说的。
架子的话像一根竹竿,一直捅到了我的心坎。
我有过许多和贝思婷独处的时候。有一次,公社大院里的干部都下队了,卧室里就剩下了她和我。我躺在床上,她贴在我身旁坐着。像往常一样,她很少说话,只是在认真地看一张报纸。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手在微微颤动,能感受到她急促而异常的呼吸,此时,只要我轻轻地碰她一下,她就会像一堆细沙,细腻而柔顺地散落开去。但是,我冲动了半天,竟然连一个握手的举动都没有。不知为什么,每当我想靠近她时,我的心里都会伸出另一只手来,然后紧紧地拽住我,令我不能越雷池半步。今天,架子把我的这只手找出来了。
我有些恼羞成怒,是抵抗也是推诿地说,即使这样,又有什么错吗?君子还固本呢?
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我感觉这句话说得太无情,甚至有些无赖。
果然,架子像口小钢炮,一下子就被我点上火了,他说,那你还在我面前绕什么花线?鸡巴哕嗦到现在,不就是想让我再送一回断交信嘛,不就是想让我帮你拿刀子在这个傻女人身上再来一家伙嘛。不可能!
架子说到“不可能”三字时,声音很大,打雷一般。说完,他厌恶地看了我一眼。我也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接下来,架子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咧开大嘴,亮出一副大黄牙,咔嚓一声,就把酒瓶盖咬开了,然后咕咚咕咚倒了半碗,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我也倒了半碗,也喝了下去。
对于我来说,一口气喝完半碗酒,简直就是找死。第二天醒来时,黄秘书告诉我,是架子用板车把我拖回公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