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计划生育宣传日,邱书记却让我跟他一起下乡。邱书记在前,黄秘书第二,我尾随。当三部自行车从公社院门口鱼贯而出时,我既兴奋又有些受宠若惊。因为,老邱从来就没有带我下过乡,平时,在他眼里,我好像是一个尖尖的东西,刮风的时候就拿来顶顶门,没用的时候,怎么看都显得多余且缺少安全感。
中午,我们在朱家畈吃饭。因为书记下来了,饭桌上丰盛了许多。此地酒风重,饭桌上劝酒是难免的,当我想表现一番,以改变一下邱对我的印象时,邱却黑着脸,把队长给我斟的酒倒在了他的杯子里,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他们都是公社的干才,将来是要接班的,你可不能把他们喝倒了。队长听邱这么说,忙向我连连道歉,软得如一截裤带。
如果说邱的这些话已让我意外的话,吃饭时,邱的另一个举动让我完全错愕了。中午是有肉的,那肉块有些大,邱就把那肉夹成两半,肥的放在他的碗里,瘦的放在了我的碗里。
吃完饭,邱和队长蹲在田头聊庄稼去了,黄秘书和我站在树下等候,这时,黄秘书突然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肩头,微笑着看了看我。我问,什么意思?
黄秘书说,苟富贵,无相忘啊!
什么意思?我再问。
黄秘书向不远处的邱书记看了看说,昨天我跟书记到县里办事了,查副县长召见了书记和我,提到了你。
提到我?我很意外,脱口而出。提到我干什么?
黄秘书撇撇嘴说,别装了,以后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滚稻草铺的弟兄就行了。
这个黄秘书是全地球最虚伪的人,平时,凭借是邱书记的秘书,见谁都颐指气使的,对我从来就没有过笑脸。说什么不要忘了一起滚稻草铺的弟兄,上个月,我们在防洪大堤上值夜,他占了两床被,我只好盖草包皮。但是,他今天这个有点献媚又有点嫉妒的样子,让我第一次感到,人一旦有了靠山,你对面的人就会又歪又斜,甚好!
下午,我和邱书记刚回到公社,广播室就有人喊,王干事,有电话找你。
我心里一紧。我估计是贝思婷,因为我们已经又有一个多月没有联系了。但广播员告诉我,是大姐找我。
我回了电话。电话里,大姐直逼我和查嫒媛的事,要我务必于这个星期做出最后决定。大姐的语气一点都不好,以往说话中,那种带点商榷的口气全然没有了。大姐说,这个星期就来我家,好歹把事情团一下。这年头大树枝子多的是,你再肉(磨蹭),人家就飞了。我知道,这个事到了我非表态不可的地步了。我本来还想支吾一下,结果嘴上还是说,哦。
星期六,我离开了折子坡,但是,我没有去喊城,而是去了浮头公社,因为我的初中同学、好朋友、和我一起被录取为乡镇干部的朱大字就在这个公社当团委书记。
在浮头,我听到了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朱大字早在半年前就调进了喊城教育局,做了教育局长未来的乘龙快婿。现在在教育局中教科工作,已经官至股长。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进了喊城我就给教育局打了个电话,电话很快就转到了朱大字的办公室,朱大字以他高亢而快乐的笑声证明了这件事。就这样,带着一种惊诧、羡慕和莫名的嫉妒,我走进了朱大字的办公室。
朱大字明显光鲜了,整个人像是刚从花生壳里剥出来的样。他满脸春风,神采飞扬,穿着一件我从来就没有看过的咖啡色猎装,笔挺的,一件白色衬衫也是笔挺的,脚上的皮鞋是高跟的,亮得滴黑,和我们一起在喊城党校培训时相比,整个判若两人。我心里自卑起来,下意识地将腿向桌子后面挪了挪。我的皮鞋已经被雨水浸湿了,显得很旧,很硬,如同一条腌制过头的咸鱼。裤腿上溅着许多泥点,有一种很旧的感觉。好在朱大字还是在学校的那个样子,说起话来摇头摆尾,无法无天的,对我也没有一点小看蔑视之色。他先是问到我的工作,接着问到我的婚姻。
我主动要求朱大字把门关上,然后把我和贝思婷以及大姐逼婚的事情说了。
大字说,这个关键在你。
我满腹愁云地说,我很为难……
大字笑了,说,都丢不掉是吧?
我叹了口气。
这时朱大字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说,都是一锅出的,我把你当兄弟说话。王越,政治无良!你真以为我们这些老农民的后代靠实干就能走出浮头,能走出你那个斑鸠蝗虫都想死的折子坡?不行的!你我没有靠山,就活该在那里干一辈子,永远都走不出来。说到这,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三本书来。一本叫《梦的解析》,弗洛伊德写的。一本叫《厚黑学》,民国老宣写的。一本叫《人性的弱点》,美国人卡耐基写的。我进门时带来一本书,书名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和朱大字说话时,顺便把这本书放在了桌子一角,这时,朱大字像是要拍死一只虫子似的将他的书往我的那本书上重重地一拍说,回去看看这三本书。他分明在揶揄我说,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王越,我跟你说吧,钢铁怎样才能炼成要看用什么炉子。在折子坡那种炉膛里,你一辈子也炼不出来,最后只能成为炉渣。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朱大字立刻来劲了。他有些神秘地说,你知道当初老岳母找人向我提亲时我是怎么想的吗?就一个念头,同意!我的理论是,老婆可以换,命运难改变。有马先骑上再说,顾不上它是瘸的还是瘫的。说到这,他又说.你知道吗?我们那一批,凡是长得你我这样漂亮的,都走了这条路!所以,这门婚事你一定要答应。答应了,你进了天堂,不答应知道是什么结局吗?那就不是在折子坡干一辈子的事了,而是你还能不能干下去的事了。
在朱大字说这句话时,我分明看到,我的小臂上由小到大,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时,朱大字又嬉皮笑脸起来,他压低声音说,这么在乎那张脸干什么。女人蒙上脸,下半身都是一样的,但是,你要是在这件事上蒙上了眼,下半生就不一样了。说到这,他推了我一把,我看你就降了吧,将来,我还指望你这个县长女婿拽一把呢!
和朱大字的这次相见,彻底改变了这件事的曲线,当晚,我就接受了大姐买来的两张电影票,和查媛媛走进了电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