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养过一只狗

 
我家养过一只狗
2014-05-12 21:07:51 /故事大全

山乡野土之上,每每看到游走在大街小巷的一些狗,娘就伤感起来,说一声:

“50多年前,我们家本来也是养过一只狗的呢!”

那是一只被谁人遗弃的狗呢?抑或是狗独自出走远了,迷失了回家的路径,爹从村口的大路边抱回家的时候,猴子一般大小,三声两声的吠音儿怯怯的,叫人怪心疼的,不由人不把这狗崽子收留了。

至于为什么要养一只狗,爹似乎讲不出什么深刻道理,直到爹活到风烛飘摇的年纪,依然没能说出为什么要养一只狗。娘是提示过爹的:两间茅草屋,三尺黄土墙,大风从门前刮过,除了墙角下的一盘百年磨石不作动摇,还有什么事物值了一只狗的守护?躬耕垅亩人家,又不是袖宠玩世的角色,不是架鹰逐猎的人物,空空的养一只狗,何益?

“养一只狗,添一张嘴呢!”娘说。

娘是做不得主的人,娘的话就如同在秋水间打一个瓦漂儿,没能改变一只狗的命运,这就注定了一只狗的生死劫数。爹不把一只狗送回村口去,又不能对娘说出养一只狗的道理,在爹的潜意识里,狗进家门仅仅是机缘所致,爹只不过是见机而行、随缘而动罢了,世界上大大小小的道理已经够多了,若是养一只狗也由了红白道理的支配,庄户人家活得够有多累呢!

娘叹了一口气。

我家就养了一只狗。

事实上,爹没有听娘劝是爹的错误。因为,狗一旦进了家门,爹和娘就背负了责任。狗是畜牲,而畜牲也是一身的血肉,也是以食为天的生灵。狗不嫌家贫是狗的品性,狗的道德,而养狗的人家总不至于让一只狗的五尺肚肠空了三尺才好。初时,狗幼肠短,一勺半碗的残汤剩水,也就打发了那狗的肠胃,及至一只狗长成,那爪,那尾,那骨,精血流荡,青春待发,三百六十块骨节的挺拔,何处能短缺了温饱的滋养?这就着实为难了爹!为难了娘!旱涝轮回,年景家境,水尽山穷,人活得已经艰难,况狗乎?娘愧愧说:五口人家,一只狗,只可怜黄土人家虚虚担待了一个“养”字了!

养一只狗的那些年里,冬日里苦其短,夏日里苦其长,早、晚时辰只冒得两回炊烟的人家,又如何能为一只狗省得半碗的稀稠!那狗也灵性,懂世道艰深,知人情长短,在一家人揭开锅盖的时间,只做远远地蹲守,远远地嗅着,远远地望碗筷的一动一静,等得到娘的一声呼唤了,就摇头摆尾地跑来,等不到娘的一声呼唤,狗是委屈了,又绝不发一声的哀怨,悄悄走出家门,到干涸的河床拣拾腐糜的鱼虾、蛤蚓,到黄土沟间捕食飞动不起的蝗蝻,到大树下舔食黄黑的蚂蚁这时候,爹就苦苦一笑,说:“穷户人家养一只狗,耐活哩!”

人类常常用“人非圣贤”的话宽宥人类自己的一时之过错,狗是畜牲,自然也有犯错误的时候。

某一日,爹从坡地锄禾归来,见那狗正蹲踞在一户人家的门外,两扇门是严严关闭了的,有饭菜的气息从门缝间淡淡逸泄,或许那狗正要去坡地迎候爹的,只是偶然路经一户人家,又偶然嗅到了这淡淡的气息,不知人间烟火的滋味久矣,也就饥渴得厉害,一时间竟顾及不得爹和娘平日里的训诂,鼻翼鼓荡着,舌尖颤动着,就有涎水三滴两点地滴落了。爹唤一声,狗不做回应,又唤一声,狗依然不做回应,狗只是贪婪地吸食那些饭菜的气息。爹大怒,一声的暴喝:“畜牲!”那狗就激灵灵打一个抖颤,从淡淡的饭菜气息中解脱出来,很难为情地尾随了爹走。进得家门,爹的一腔火气没能消尽,一边骂“不怕人穷,只怕志短”的话,一条木棍就高高地扬起了,那狗也知是自己错了,竟不做逃避,四股惊惊,跪伏在爹的面前,状若负荆,低呜若咽,一双眼睛里就有了泪光的闪烁

爹仰天一声长叹,一条木棍终于没能落下。

我家住的村庄偏僻,距外祖母家数十里之遥远,又分属两县辖治,?过一条小河,翻三面黄土高坡,一路上还要穿过大小的村庄。外祖母虽已去世多年,做女儿的要膝前身后尽些孝道已是不能,但是,清明、寒食,娘总是该去坟前焚那一把纸的。娘是缠过足的人,穿戴也欠光鲜,一路走来,就免不了遭受一些外乡狗们的惊吓,常常让娘惊汗淋淋,惶惶奔走。没养一只狗的日子里,全依仗了爹的一路迎送,防前护后,提心吊胆,娘也苦,爹也累。及至我家的一只狗长成,便奋勇做了娘的保沪,再去外祖母坟前的时候,经过村庄了,狗就走在娘的身前,走出村庄了,狗就走在娘的身后,两耳竖立,双目灼灼如电,一条尾高高地招摇,寸步不离地护卫着娘。数十里的黄土路上,一只狗对多只狗的惨烈厮杀,常常突然发生于某一个村庄、某一条街巷,后来,我们做儿女的长大成人后,娘还常常说:猫有九命,九命皆为自己而活,狗有一命,一命之活又全然为了主人了!为了保卫娘,一只狗遭遇众狗而不退,陷重围而不屈,一爪迎百爪,一口敌百口,不避生死,东西突杀这时候,整整一个村庄里黄土飞扬,吠声杂起,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悲壮的街巷之战。你说奇是不奇?大狗小狗一片喧嚣之声,只有我家的狗不发一声的吠叫,力量的表现不是吠声的高低,一只优秀的狗从不轻率地吠叫,狗也懂得“狗弱,大狗小狗都敢欺”的道理,这是保卫娘的一场圣战,哪怕毛发纷飞,血流如注,众狗面前绝不发一声的呻吟,只要还有一丝力量,一颗头颅就不会俯地,一条血肉之尾就不会倒伏,直厮杀到娘走出远远了,那狗才一声地啸嗷,荡开围,疾风般追随了娘去。在外祖母家中,娘为狗擦拭遍体大小伤口,一盆清水,红得灿然,狗没有流泪,倒是娘的泪水三滴两滴落下了。

热的是日头,凉的是月亮,一只狗在我家生活到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年不逢时,天不佑人,先是骇世惊人的蝗灾,一群蝗虫飞起,一群蝗虫落下,飞翔之声若风暴,日月都遮没了颜色,先啃食庄稼叶子,继而,剥食庄稼茎皮,及至最后一群蝗虫落下,千家万户的窗棂纸已被啄食得千疮百孔了。熬过了蝗虫之灾,又遭百年一遇的旱灾,河无滴水,井无寸湿,土地龟裂,深可及尺,偌大树木的根须挣断有声。眼睁睁一茬庄稼颗粒无收,另一茬庄稼无法下种,前无青山立身,后无绿水安命,苍天无眼,就苦了一方水土!苦了一方人!

终于,村庄里十室空其九。

“逃荒!”爹说。

“逃荒!”娘也说。

在一户普通庄户人家的演变中,这是一个具有特别意义的夜晚,事关一户人家和一只狗的生命走向。民国三十二年的月光透过无纸的窗棂,汩汩流泻而进,照耀着床前,照耀着床上的儿女。爹和娘相对坐了,似乎要说一些话,想一想,又实在无话可说,。热土难离,是穷苦人对一片热土的情感,可是,热土难存身、热土不留人啊,说又何益!幸亏有祖传的独轮车,左边推残缺锅碗,右边推呦呦待哺的儿女,也就地北天南逃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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