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妻磨豆浆的嗡嗡声,与我笔耕的沙沙声,算不算是“悄悄话”呢?
文章一篇接一篇地发表了。书也一本接一本地出版了。我的身体也终于熬垮了。创作我的第一部长篇《一百个中国孩子的梦》时,白天上班,晚上熬通宵,终于病倒在床,人虚弱如风中芦苇。虽然站起来都觉吃力,但我仍背着妻偷偷地写。我有一种生命即将终止的感觉,我想与生命争时间,完成我的长篇。这样一来,连脚背也肿得如馒头了。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男人肿脚、女人肿头,都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妻吓坏了,扶着我去求医。医生听说我还在熬夜,吓了一跳:你已经心力衰竭了,要不是肝尚好,早就没命了!
那一年我才三十七岁。妻将我扶回家,照护我躺下,便躲在一边偷偷地哭。哭完了,抹干泪水,强装着笑脸,抱着我悄悄地说:“宏酞,不写了,好好地活下去,好不好?蔷首还小,你才三十七岁,你要活下去呀!”说着说着,泪水便无声地流淌下来,湿了我的脸,疼了我的心。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妻对我说的最难忘的悄悄话。我第一次听了妻的话,发誓要好好地活下去。
惭愧的是,妻的话,我只听进去一半,病稍好转,我又忘乎所以,继续地熬夜,继续地满世界组织各种社会活动,继续地抽烟喝酒。其结果是心脏病再一次大发作,以致在医院足足躺了半年。
一晃眼,人进中年了。中国中年知识分子所经历的逆境、困境,各种各样的窘迫和磨难,我们都非常幸运地经历了。我们这一代人,像一块烧红了的铁,被夹在铁砧上反反复复地锤打,活得好艰难,活得好累,以致于不会用时下流行的调侃、俏皮、幽默与轻松的笔调,为读者奉献赏心悦目的悄悄话。好在当今的读者除了开心以外,还需要一份作者的真诚。那么我就如实地交待,我最难忘的悄悄话,就是妻要我好好活下去。这是一个中国妻子最朴素的愿望,当然,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