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虽有盛宴,却气候干燥。我因为水土不服,刚到北京的那一年,几乎每个月都去医院报到。发烧挂水,体重直线下降,减肥效果强过任何减肥药。人一瘦,肆无忌惮,吃得更多,常常跟朋友三五成群,大街小巷地胡吃海喝。
可我们都是吃不了猴子的同类人,最大的出息,就是经常跨越半个北京,去西四北大街排队买煎饼,或是开着车从望京跑到南小街吃卤煮,夏天晚上的据点,通常都在对外经贸大学对面的车棚烧烤,冬天沿着东河沿,去南门涮肉喝啤酒,清新脱俗。铜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窗户上雾气蒙蒙,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影影绰绰,肉吃腻了,就来头糖蒜,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吹牛不胖,又幸福又满足。
朋友笑我吃起肉来像个男人,成本太高不太好嫁人,问我如果一顿没肉还能不能吃下饭,我光是听就急了,说不能,绝对不能没肉吃。我外婆总说,人有多大胃,就吃多少饭,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讲,世事无常,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
外婆说得对。
我妈得了癌症,整整十八个月,我一口肉都没吃过,也照样把每顿饭都吃下去了。那时候病急乱投医,束手无策跑到雍和宫跪了三个小时,发愿说只要我妈身体健康,我愿意吃素不杀生。我妈知道后气急败坏,说我书都白读了,太愚昧。
她问我,人如果不吃肉,身体还能好吗?女人不喝猪脚汤,皮肤还能好吗?如果吃素就能治病,还要医生干吗?她一口气说了三个排比句,气势磅礴,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我固执,觉得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我说我在雍和宫见佛就跪,跪一次就说一遍心愿,绝对不能食言。最后我妈还是没拗过我,接受了我不吃肉的决心。
我妈配合医生,积极治疗。我遵守诺言,不吃肉也不杀生,连家里过路的小蚂蚁也不碰。刚开始吃素很痛苦,因为没有动物脂肪,饿得很快,经常刚吃完饭马上就饿,半夜有时候还会饿得睡不着,人一下子变得很焦虑,瘦了好多。有一回我馋得不行,做梦吃饭,夹了一块蒜香排骨,结果又在梦里清楚地告诉自己不能吃,于是放进嘴里的排骨,又被我吐了出去。早晨饿醒后我坐在床上大哭一场,觉得没肉吃的日子真的好辛苦。那时候每天早晨路过包子铺,看到店里的人吃肉馅儿的小笼包,真的就会多瞄两眼,羡慕得一塌糊涂,觉得要是能进去吃上半屉,简直就是人生第二大梦想。
现在两个梦想都实现了。
医生妙手回春,首先我妈的病彻底好了,她的精神甚至好过从前,其次我在朋友和我妈的反复劝说下,终于开了荤。但因为太久不吃肉,第一口老鸭汤,确实腥了一把。朋友带着我连吃了三天肉,可是真的也就新鲜了不到一个礼拜,我发现,肉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有时候青菜煮面,似乎更爽口一点。
现在跟客户吃饭,山珍海味满满一桌,大家你来我往把酒言欢,但我的食欲大不如从前,味同嚼蜡,经常走神。奇怪,这不就是我曾经心心念念的北方盛宴吗?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但盘子里的菜,味道怎么像变了?
心口仿佛有一束光,沿着喉咙撞过来,把舌头上的麻辣鲜香都冲淡了。世人皆有五蕴,最先变老的原来是味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天南海北的缤纷筵席,吃份儿新鲜,吃不出团圆。
小时候我信誓旦旦,要吃遍地球,可眼下,走到北京,已经是我能从家里走出来的最远的距离。风风光光的北方盛宴,恐怕再使劲也推不到高潮了吧,因为生命里真正的高潮早就出现了:
我妈撸起袖子,在厨房三下五除二露一手,凉拌木耳,白灼芥蓝,丝瓜炒蛋,清蒸老虎斑,配一碗干贝白菜汤,添一碗喷香的白米饭。
四菜一汤,尽是滋味,千金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