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也从来见不到它们的父母。等它们出生后,游离一个个小巢穴,游出溪流,去大洋。等长大会再回来。大马哈鱼,一代代,就这样生生死死。
伙计端来四大碗庆生的阳春面,还是我们小时候的口味,有猪油和香葱气味的袅袅热气,白色的。孩子们小的时候,我们两家总在一起为她们过生日,陪她们吹灭蛋糕上的蜡烛,看她们双手合十许愿,和她们一起吃生日的长面条,取的是长命百岁的意思。
“其实挺惨的。”我的朋友说。
“它们真称得上是义无反顾,前赴后继。”妻子说,她拍了我一下,“你真该来看看那些鱼。”
从清汤里挑起柔软的细面,念起那些遥远的大马哈鱼——千里万里无垠的大洋里,它们是怎么找到归途的啊。
“真想看看它们。”我说,那总是薄雾弥漫的枫树林,那寒冷清澈的溪流,因为大马哈鱼变得神秘起来,如一个宿命之地。我们的父亲用身体为我们扒拉出来的小巢穴在哪里,我们为我们的孩子扒拉出来的小巢穴又在哪里呢,漫漫大地,我们也会有一条如大马哈鱼那样必要游去的溪流吧,它在哪里呢?
加拿大的维多利亚岛,我要去那里看一看。
这间店的阳春面做得地道,因为这间餐馆的主人自小也是个爱吃阳春面的孩子。他爸爸热爱阳春面的习惯遗传给了他。他父亲死得早,他开饭馆二十多年,菜式越做越传统,阳春面的味道也一直没变过,他父亲却没来得及吃他店里的阳春面。
我们计划下一个秋天,要去看看全力以赴、慷慨赴死的大马哈鱼,看看那条拥挤着伤痕累累、鳞片斑驳的鱼脊的溪流。
“那些鱼回到溪流里的时候,已经消耗光了身上的脂肪,很瘦了,身上到处都是伤,鲜血淋淋。由于鱼皮是银色的,所以鲜血好像平面设计做出来的一样有美感。来我们家附近这条溪流的鱼都是银色的皮肤,去大陆的亚当斯河的,是红色皮肤的。”妻子说。
真想去看看那样的鱼。
所以。
所以旅行并不简单。也许可以追溯到这个人早年的生活,内心的愿望,生活中无解的难题,以及生活中重大的获得与失去,或者他深藏于心浩瀚幽暗的潜意识。旅行看上去与度假没有两样,其实它要的不是休息,旅行是由一个人内心的某些无形的感情,推动他走向陌生大地的过程,就好像我想去看看大马哈鱼,这是由人生中最复杂的内在部分决定的。
那个雨夜,在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被雨水打湿的幽暗街道上见到那些银色的大鱼。它们拼死向前的样子,也许就是我们父亲年轻的时代,也许也是我们自己的年轻时代。十一月的维多利亚岛就像自己心里那个不可触摸的世界。那条湍急的绿色溪流,怎么想怎么像我们一代代人都要经历的人生。有时候,去一个地方旅行,就是走回自己的内心世界。二十二年的旅行经验让我熟悉了这种陌生之地的召唤。
这陌生之地好像与你毫不相干似的,拿着地图你也不免会走错路,睡在陌生的床上总是怎么也睡不踏实,但总有一刻让你突然发现,自己面前这陌生而隔膜的地方,透露出不可思议的熟悉,就像梦境重现。你以为在探索一个新地方,其实却是在探索你心中那些尚未明了的角落。
所以,旅行是复杂的心理活动。
(丁强摘自《我的旅行哲学》浙江文艺出版社)
□陈丹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