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念这个要做什么用?为什么没念对的老师都会打?”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背这个要做什么,只好说:“考试要用。”
“哦。”他忽然又回头问我说,“那我也可以去考试了?”
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的是他认真地等着我回答的表情,不过,当我还在想应该怎么解释的时候,他却笑笑地说:“我讲好玩的啦,要去学校读书才可以考试啦!”
然后他就蹲了下来,要我把手电筒照过去,就在芒草的深处,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那么一大丛肥嫩多汁的一叶草。
我跟他头凑着头一起摘,闻到他身上那种夹杂着汗臭、狗臊味、柴火的烟气等浓烈味道,也看到他比我黑也比我粗的手指熟练地一闪就是连根带叶完整的一株,而我好像再怎么小心地拔,最后也都残缺不全。
当我们捧着满满一兜的一叶草回到他家的时候,老鼠正叼着烟坐在门边磨刀,他问我说:“要不要跟我们吃饭?我们有老鼠肉炒豆豉哦!”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半年之后某一天的黄昏,有人走过老鼠的家,发现老鼠子正在剁一条连皮都没剥的“雨伞节”,听说被他剁成一节一节黑白分明的蛇肉还在砧板上不停地蠕动着。
人家问他:“爸爸怎会让你自己杀蛇?不怕你被咬?”孩子的回答是:“爸爸在睡觉!”
而当那些人走过几步之后才知道事情大条了,因为那孩子接着说:“爸爸睡到虫都爬到身上了还叫不起来!”
村子里的人和警察把老鼠从屋子那边抬出来的时候,我依稀记得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都把毛巾蒙在脸上,而且举着大把大把的线香。
没多久之后,老鼠子被一个远亲接去照顾,他走的那天大雾迷蒙,我下课回家时正好遇到老鼠子,他背着包袱跟在一个大人的后面,胸前捧了一个篮子,里头装着纸做的牌位和香炉;他转头笑笑地看我,嘴里小声地念道:“九八七十二,九九八十一!”然后就慢慢地走入雾里,慢慢地消失踪影。
那样的情境一如电影的溶出效果,而再度溶入时却已是将近四十年后的事。
那年弟弟意外过世,尸体移进殡仪馆之后,我茫然地走到外头抽烟,一个中年人走到我身边,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道,他低声地说:“吴先生……要节哀哦……我认识你,小时候,我们一起摘过一叶草……不过,你不一定记得。”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就默默地走了。
职称是殡葬社负责人的名字下打了括号写着他的外号:琵琶鼠。
四十年后我才知道老鼠子真正的姓和名字。
又过了很久之后,跟朋友讲起这件事,朋友才跟我说“琵琶鼠”是一种鱼,说养鱼的人都知道,它不是鱼缸里的主角,却不能少。
(天小摘自《这些人,那些事》译林出版社)
□吴念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