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代子是我的日本学生,她小时因患病而变成了全盲,但脸上总是一副喜兴的样子,至少作为她的老师,我从未见过她的愁容。按理说,全盲生可以上专门的盲人学校,这部分费用也能得到政府的补助,但据美代子的母亲说:“她觉得自己跟别人一样,身体不缺任何零件,所以一定要上一所普通的学校,跟别人一样。”
我第一回见到美代子母女是两年前的春天,母亲走在前面,与女儿保持了一段距离,其理由很简单,因为美代子牵了一条导盲犬。
“它是什么时候跟美代子一起的?”我一边摸了摸导盲犬,一边问美代子的母亲。她说:“从她上中学的时候就一直在一起了。”
“难道是为了上普通的学校才请的导盲犬吗?”
“是的,我们是单亲家庭,美代子出生不久,我就跟他父亲离婚了,心里老觉得导盲犬比男人可信,尤其对我全盲的女儿来说,没有谁比她的指路人更可信了。”
不用说,美代子的母亲这里说的指路人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我眼前的这条导盲犬。
导盲犬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始终依偎在美代子的身边,有时会左顾右盼,但又迅速恢复到了原位,眼光从警觉转换成了防护,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不需任何猜疑。
大学学生科的主任告诉我,美代子上中学前曾在一个导盲犬训练中心住过一个月,与导盲犬天天配合做各式各样的领路训练,所需费用并不便宜,这些都是她母亲整天打短工挣来的钱,过得很辛苦。美代子的父亲原来是开公司的,后来因为经济不景气,倒闭了,负债累累,据说由于怕连累母女,连夜逃跑,人间蒸发了。
学生科主任跟我说:“希望毛教授像对其他学生一样对待美代子,不必特意为她做什么,她很在意自己是不是跟别人一样,一样就开心,不一样就不开心。这是她母亲特意嘱咐的,所以,专此拜托了。”
在接下来的这两年之中,我的确没为她安排什么特殊的照顾,包括提前告诉其他学生班上有一名全盲生和导盲犬,也是写在听讲须知的字条上,然后复印出来,作为须知的最后一条,发给了所有的学生。
我讲的课是大课,阶梯教室里有500多名学生,课目是《社会表象论》,虽然有不少时候需要为学生播放一些教程资料片,但考虑到美代子的存在,我经常把看片的时间压缩得很短,生怕她因为看不见画面光听声音会焦急起来,这当然不算特殊照顾。
美代子听我的课听得十分认真,而且,面孔总是正对我讲课的位置,犹如一根无形的直线,与我的发声衔接了起来。课堂上有时会出现一些杂音,大都是上课不好好听讲的学生偷偷说话。每回遇到这样的情景,我都会暂时停住,几乎是无意识地看一下美代子,看看整个课堂是不是影响了她的听讲。说来也奇怪,往往是在我如此确认的时候,课堂却变得异常安静,因为很多学生发现一名全盲生正认认真真地听讲,那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大学的校园里,我常常见到美代子和她的导盲犬,有时看见它带她去食堂,她一边跟其他同学说话,一边紧随它的脚步,行如一体的感觉。
有一回,我在大学的小卖部看见了美代子,她当时正在挑头巾,挑得很仔细,大概是为了春天防风吧。导盲犬跟往常一样,一直站在她的身旁,用专注的目光看着美代子,它跟着她挑好的头巾一次次地看美代子,目光绝不从她的面孔上移开。
美代子虽然看不见头巾,但导盲犬能看见,不过,它一次次地看的不是头巾,却是一次次的美代子。
这就是美代子和她的导盲犬。特此致敬。
(周天摘自《我只能短暂地陪你一辈子》长江文艺出版社)
□毛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