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面上看,香菱似乎完全接受了她的命运,还疑似呈现“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在命运的连番击打下,她似乎被驯化得逆来顺受,假如是这样,也不是她的错,可是我得说,我以为,香菱并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救赎。
这种救赎,体现在“香菱学诗”那一段。
曾经觉得这个情节非常突兀,香菱为什么要学诗呢?此前她所有的表现都很家常,不过是送个东西倒个茶什么的,憨而呆的性格,使得她看上去跟文学也没什么关系。虽然湘云也憨,但毕竟是贵族小姐。写诗是一种基本训练,香菱这冷不丁的,怎么突然要学写诗了呢?
曹公给的理由是“羡慕”。这一章的回目就叫“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香菱自己也说:“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宝玉的说法则是:“我们成日叹说可惜她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总之,仿佛是曹公不忍心看香菱“竟俗了”,特为她设这么一节。
说实话,我以前看到这里总有些反感,有一种酸文人,未必多懂诗,但喜欢女人作诗的姿态。比如鲁迅的小说《肥皂》里,文人四铭与薇园遇到个讨饭奉养祖母的“孝女”,两人兴奋得不行,一方面因为“孝”是他们旌表的美德;另一方面,乞讨的孤女,在这些充满无力感的穷酸文人眼中,也自有一种性感。薇园于是跑去问她可能做诗,“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孤女摇摇头。薇园大失所望,说:“要会做诗,然后有趣。”
难道曹公与宝玉也跟这些人一般想法,对于一个身陷泥沼里的孤女,也认为“要会做诗,然后有趣”?许多年后,再看这一段,觉得,若是这么想,不只是把曹公看扁了,更是对人性的理解过于肤浅,写诗之于香菱,具有着对于宝玉黛玉等人不同的意义,冯渊救不了她,薛蟠没打算救她,磨难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并且一再收紧,写诗,也许是她绝境中唯一的自救之道。
这也是她唯一可以全力以赴的事。当她陷入诗歌的世界,如醉如痴,夜不能寐,反复吟哦,一再推敲,她夜以继日地进行着一场场和自己的战争,一次次失败,从头再来,而终于见到光明,是她的一场小胜。在她身不由己如飘蓬般辗转的一生里,有几回能够像这样,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感觉到自己终于不再那么命如草芥,有了表达的可能?
这是香菱学诗的意义,不在于诞生了几首好诗,或是让一个美人显得更风雅,它体现了香菱的抗争。抗争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形式,被命运摁到最低处时,以命相搏是一种抗争,如若不能,尝试着在绝境里,专注于一件能够帮自己暂时从痛苦里出离的事情也是一种抗争,香菱学诗,犹如在即将坠崖的人伸出手去够那颗鲜艳的草莓,她终究没有被这命运彻底压倒。
苦难源源不尽,随即,夏金桂手持黑暗的权杖粉墨登场。“自从两地生枯木,致使香魂返故乡”,香菱不可能像续书里所写,给薛蟠生下儿子,再被她爹度化,她的结局很寻常,就是被夏金桂折磨而死。香菱的一生,命苦如此,这是《红楼梦》里最为疼痛的名字,从当时在场的宝玉,到后世读者,想起她来,都有力不从心的怅然。然而,不管我们怎样憎恨那一层层覆盖在香菱身上的黑暗,也不能忽略香菱那微弱的抗争,像萤火虫的光亮,即便渺小,却是她这被侮辱与损害的一生里,自己赋予自己的尊严。记住这个,与诅咒黑暗,并无矛盾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