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去高雄,住在一间中级的观光旅社中。入夜熄灯思睡,才一合眼,就听见床边
的声音,还以为是最可恶的蟑螂来临。所以赶紧开灯,灯一亮,却只见一道小小的黑影倏然而逝。搜索了半天,一无所见,只好又把灯关掉。不一会儿,
之声又起,而且越来越接近。我急忙再开灯,却发现是一只小小的老鼠,把我床头几上一块吃剩的巧克力糖,连锡箔纸拖到床上。看样子它是打算从席梦思垫子边拖下去,奇怪的是这只迷你小鼠,竟是远远地蹲伏着,眨着一对黑豆小眼睛直瞪我,为了不能到嘴的巧克力糖,它居然舍不得撤退。好大的胆子,真是新生小“鼠”不怕“人”。
我本来对于小动物都非常喜爱,猫狗自不必说,就连人见人厌的过街老鼠,我也无心杀害。同时想起古人“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诗句,觉得我与这只小鼠之间,竟有了灵犀一点。因为佛家说的,大凡对一切生灵,你只要不动杀机,它们就有感应。猛虎不会伤你,野兔不会躲你。于是我起身把巧克力糖缓缓推向它,并轻声对它说:“你一定饿了,快吃吧。”它畏缩地迟疑了一下,既不前进也不后退,我索性再把灯关掉,表示绝无伤害它的意思。慢慢地,就听到它把糖拖到地板上,索性安安稳稳地吃起来了。我听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开亮灯,它坐在地毯上,两只小前腿捧着巧克力糖,小嘴啃得好起劲。对于我的再次开灯,已毫无畏惧之意。看它全心全意享受一顿丰盛的夜宵,好替它高兴。套一句杜甫的诗:真是“得食‘床边’‘小鼠’驯”,原来人可以跟任何动物做朋友,只要你以真诚相对。
记起在初中时,英文课本用的是奥尔科特著的《小妇人》。二姐蜀因发现体弱的三妹佩丝,似乎在暗暗喜欢她自己的爱人邻居男孩劳立时,她有意成全妹妹,每当劳立来时,她就悄悄躲到角楼上,让劳立多陪佩丝谈心。她在角楼上翻着她们四姐妹童年时代的玩具箱,回忆往事,一向豪迈如男孩的蜀,也不由得百感丛生。觉得姐妹都已长大了,即使亲如父母和手足,有时彼此的心情也无法沟通。她百无聊赖地翻弄着破旧的玩具,忽然发现一只小老鼠惊慌地跑了出来,蜀好高兴,喃喃地对它说:“你别怕,你别跑,让我们做个朋友吧。”她就剥点饼干屑给它吃,小鼠也渐渐不怕了,以后每当蜀一个人伏在玩具箱上写文章,小鼠就静静地蹲在一边陪她,相依如知己。这一段文字写得非常生动感人。慈祥的施德邻老师以抑扬顿挫充满感情的音调,读完了这一章以后,又以异乎平常的语调对我们说:“人在寂寞中,格外能体验万物之情。也唯有在寂寞之时,最懂得爱。”当时我年纪太轻,听了只是一知半解。几十年后的今天,回顾前尘,经过多少繁华,也耐过多少寂寞,因而想起当年两鬓斑白的施德邻老师,说此话时一定有深深的感触吧。她于退休以后,因热爱中国,于一九五九、一九六年再来台湾从事布道工作,住在新竹的青草湖。当我们师生重逢时,她仍以纯熟的杭州土话,指着我们每个人说:“你是蜀,你是梅格,你是佩丝或艾美。”她牢牢记得我们每个人的性格与小妇人中四姐妹相似之处,我们望着她已白发皤然,欢欣中噙着泪水。她问我们还记不记得《小妇人》中的好文章。我大声而有把握地说:“记得记得。尤其是蜀与小鼠之间的感情。”她湛蓝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我半晌,微笑地说:“我住在青草湖好清静,有时傍晚在田野间散步,时常看到小青蛙跳跃到脚边,也会想起蜀对小鼠的那份感情。”我不禁在心里想,老师于垂暮之年,远适异国,此心是否感到寂寞呢?她终于因心脏病突发,在台湾去世,而且就葬在青草湖,也许老师真个是飘零一生,认为到处青山好埋骨吧!
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无论是绚烂如锦,或雨歇歌沉,一颗心总是闲闲的,也清清寂寂的。生涯中的点点滴滴,记忆都十分清晰,因而对多年前,高雄旅邸中,深夜出来觅食的小鼠,也不由得怀念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