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胶东的农庄,我第一次看到糯玉米和葡萄的收获场景。与我想象的相反,玉米不是在足够鼓饱时才开始采摘,而是在包穗上的胡须微微变黄时,就被掰棒子的农人整穗地拗下来。
玉米还要储存、运输,玉米芯中包孕的营养,足够对玉米籽粒进一步催熟;如果等到玉米达到十分熟才采摘,玉米芯中释放的后熟能量,会令玉米里面青春的汁水都消耗掉,就变成粗实、铁硬的老玉米了。
同样,葡萄决不能留在藤蔓上变紫。必须在一串葡萄的顶腋部刚变成浓紫色,底部才由绿转红的时候,就摘下来。这样,难以置信的后熟味道才会悄然抵达:既生动活泼,又甜润圆熟,有一股淡淡的玫瑰芬芳。
与此同理,好的艺术作品,一定要离开灵感发生地之后,经历一段后熟期,才会酝酿出传世杰作。
莫奈在他26岁的时候,就尝试画出无边无际又隐秘恍惚的蓝睡莲。但我们如今看到的他的睡莲杰作,都是他在1880年之后,在吉维尼的乡间花园,过起隐居生活的成果。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挨过第一次丧妻之痛,又送别了至爱的第二任妻子与长子。痛失至亲,好友星散,自己的艺术思想又被评论圈质疑,这般苦楚唯有吉维尼小池塘的睡莲能懂。莫奈晴也去看睡莲,雨也去看睡莲,眼见着树、桥与睡莲叶子的倒影,衬托出花朵近乎哀愁的层次,此时,光线、水与空气似乎都满布了隐秘的情感,睡莲铺展到天边,仿佛成就了勾连现实与梦幻的桥梁。美到恍惚的《睡莲》组画诞生了,这是莫奈一生中最辉煌灿烂的“水上交响乐”,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睡莲》的后熟期竟有40多年。
在英国乡间的乔登,简·奥斯汀的故居里,一张全世界最小的书桌也见证了后熟期的重要性。这张十二边胡桃木书桌,小得就像寻常人家的茶几,已经被女作家的手肘打磨成玉石色,就在这里,简·奥斯汀将她十多年前被出版商拒绝的作品,用一管鹅毛笔,一一改写成我们今日所见的杰作:《理智与情感》,原来是略带甜俗的《埃莉诺与玛丽安》,1811年才出版,后熟期14年;《傲慢与偏见》,原来是平淡无奇的《最初的印象》,1813年出版,后熟期16年。
在这颠沛流离的十多年中,简与她心爱的勒弗罗伊告别,后者不久娶妻生子;与经济不宽裕的已婚兄长挤住在一起,尝尽了寄人篱下的滋味;简在巨大的经济压力下,也曾试图接受乡间富翁的求婚,但她还是在最后一刻悔婚,拒绝嫁给不爱的人。这些生活的波折给她的心灵带来了浓重的风云变幻。简不再是21岁时写小说初稿时的那个简了,她渡过苍茫的时间之河,明白“所有的告别与遗憾,并不意味生活的下沉,只是另一种选择的可能性,是镜子的两面”。
简·奥斯汀终于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小说洗去铅华,通篇不露痕迹地透露了当时英国社会的气息和婚姻关系,甚至预见到200年以后,世间婚姻也有的势利、追悔与讥诮。简终于实现了她年轻时的梦想:未曾经历过的生活,也能依靠卓绝的想象力把细节描绘得栩栩如生,甚至胜过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