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降临世间还不到五百天。能够守望一个小生命从懵懂无知渐渐成长,会笑会说会行走,是极其幸福的事情。我也获得机会,伴随她那无比好奇的眼光,一同去看待身边每件似乎早已习惯、熟视无睹的事物,包括那些悄悄改变我们生活的数字媒体。
(网易科技配图)
还记得八月里的一次旅行。途中为拯救这个已百无聊赖哇哇大叫的小婴儿,我打开了iPad上的一个儿童教育应用程序,一只猫一只兔子分列左右,摆动前爪说“Hello”。她的眼睛一亮,咧开嘴露出礼节性的微笑,也摆了摆自己的手。从此,她学会了与人打招呼的一种方式,那就是边挥手边说“Hello” ——当然,目前她的发音听起来有点像“矮油”。
过了一些日子,她和远在千里之外的爷爷奶奶视频通话(这当然不是第一次,她五个月大时已经开始拥有此类经验)。在表演了最近学到的各种本领与花招,以及各种调皮捣蛋之后,小朋友执意要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合上。合上之后系统自动进入待机,她再将屏幕掀开,迫不及待地摆手对屏幕喊“矮油”。
我猜她这一行为与那个iPad程序有关。该APP每次被关闭后再重新打开,都会跳出小猫小兔来挥手说“Hello”。或许,她从与iPad程序的互动中总结出了一种模式,那就是“离开这个有人物的屏幕画面,再重新回来时人物会跟你说Hello”;又或许,她从中进一步习得了与人交往互动的准则,即 “我见过你,后来我们相互见不到了,再见面时我们应该彼此说Hello”。同时,她还认为视频通话与iPad程序应该是相似的情境。
她也对关于自己的视频表现出兴趣。我指着屏幕上那个正蹒跚学步的背影,问她:“这是谁呀?”微微张着嘴、看得出神的她,忽然有些得意地笑了,说:“宝宝!”看完最近拍下的几段视频,我问:“还要再看吗?”她拍着手说:“还要!”
我们也曾为她播放来自互联网的幼儿视频。她在“数字歌”的帮助下很快认识了从0到9的数字,还会接上每句歌词的最后一两个字。当看到一首“Say Goodbye”的动画MTV,其中的动画人物挥手告别,她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另一个视频中,熊妈妈搭救了落水的小熊,自己却被大鳄鱼拖入水中,宝宝又黯然落泪,抽泣不已。没有人向她解释剧情,她只是突然体会到那些简陋画面背后潜藏的人类共通的情感:忧伤,惆怅,悲痛,恐惧。
我好奇的是,她如何看待这一切?作为视觉界面的屏幕,可以说话和发出声音的机器。还有那些或真实或虚拟的形象——小猫、小兔、大鳄鱼是数字编码的虚拟动画形象,爷爷奶奶借助互联网与Skype跨越了遥远的空间来即时互动,而宝宝自己的视频则是跨越时间存储并可反复再现的信息片段。她会觉得小猫小兔是活生生的,就像家里那只天天喵喵叫的老胖猫一样吗?她会觉得爷爷奶奶就住在那个笔记本电脑里吗?她会认为视频里还有另一个自己吗?那只大鳄鱼和图画书上的鳄鱼是“同一个人”吗?
我读过的儿童心理学著作中写道,新生儿的世界是“此时此地”的世界,他们还没掌握象征符号,只能理解“现在”和“这里”,感觉当下和眼前的刺激,并作出反应。而在生命的最初两年中,婴儿将逐渐认识到物体的“永恒性”与“同一性”,事物间的因果规律和相关性,慢慢掌握语言,获得记忆。
显然,我的女儿正处在这一重大转变之中。当她看到黑屏的iPad,会盯着我说“矮油,矮油”,意思是要玩那个有小猫小兔的APP;也会指着合上屏幕的笔记本电脑,向妈妈介绍说“娭毑”,意思是说用这个可以和奶奶视频通话;在我工作时她来到脚边,指指我打开一大堆窗口的台式电脑显示器说“一二一”,因为她还记得电脑桌面上是自己昂首阔步的照片。
世界不再是眼前昏暗模糊的一小块,时间与空间的维度随着大脑中奇妙的电化学反应不断延伸,除了家中、小区还有大马路、热闹的商场都成为游历的领地,昨天吃的石榴、前天玩的玩具构筑起记忆,也成为预测未来的基础。直到有一天,她终将体会时空的无垠以及随之而来的怅然,正所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此前生活在地球上的几千代人类也都经历过这一重大转变,但我女儿这一代的特殊之处,则是生活环境中无时无处不在的数字媒介和爆炸式增长的多媒体信息。“数字化生存”的全面铺开,发生在我的青春期以后,我们这拨人算是第一代“数字移民”;而对于她这一代人,一出生就浸泡在比特的海洋中,是真正的“数字原生代”。他们的成长经历势必有所不同。
举个简单的例子,极少有人记得自己三岁前的具体经验,心理学家称之为“婴儿健忘症”,并给出各种各样的解释。但“数字原生代”拥有史无前例翔实的成长档案,包括敝帚自珍的父母拍下的成千上万的照片,一段又一段的视频,还有博客文章与社交网站上的描述与分享。在他们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可以很方便地随时重温这一切,包括丰富的细节。这会不会导致,将来有越来越多的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还有婴儿期的具体经验的记忆?“我还记得一岁半时去动物园的事儿,那天是个大晴天,我穿着小花裙子而爸妈都穿牛仔裤,我吃了一个很甜的苹果,还被大老虎吓哭了……”因为人们有可能会混淆,究竟什么是自己用大脑记住的,什么是后来因照片、视频、博客文章和父母讲述而重新形成的印象。甚至,人们将渐渐颠覆“记忆”概念的原意,将各种数字信息档案视为体外存储的记忆(在英语里,电脑的内存本来就和“记忆”是同一个词,“memory”),将硬盘与互联网视为我们大脑的延伸外设——这恰是麦克卢汉在半个世纪前反复宣讲的:媒介是人的延伸。
另一个方面,从心理学上讲,这种把自我当成客体/对象的审视,恰是一个人形成自我意识所必需的重要经验。从婴儿时期开始,“数字原生代”就通过观看这些照片与视频,获得了许多从各个角度观看各个时期自我形象的机会。这与简单的照镜子相比,与先辈们一年只拍一两张正襟危坐的纪念照相比,差异都是巨大的。这种差异会对这一代人的人格产生影响吗?他们会更在意自我的外在形象吗?他们会更关注自我的感受,还是能更设身处地为他人考虑?一连串的问题,还需要专业人士去验证回答。
从生理学角度,在人的一生中,两岁时拥有最多的脑神经联结和密度最大的脑皮层突触,随后数以亿计未被使用的联结和突触将渐渐消失。对于有机会早早接受海量信息刺激的“数字原生代”,其大脑开发的程度是否会与前辈不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研究团队发现,使用电脑和上网会明显地影响到成人的大脑神经回路、激活某些大脑区域;大脑也会形成新的回路来适应在大量数据的轰炸下快速搜索的需要。儿童,也包括青少年,其大脑可塑性要强得多。当他们几乎每天都沉浸在各种数字媒体之中,展开学习、娱乐、交流、互动、幻想,其大脑发育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
关于“数字原生代”,更容易预见的趋势还包括:未来的各国政要和超级明星们将会发现,散落在网络各处的童年不雅照片、在社交网站中的年少轻狂状态,是那般难于控制和消除;普罗大众们则已习惯了精准无比的广告轰炸,习惯了刚结识的陌生人片刻之后就能准确报出自己的履历、囧事甚至三围。他们在成长期就已被信息洪流千锤百炼的脑神经元,更加适应和爱好同时处理多任务;但过量刺激也可能带来多动症、注意力不集中和烦躁焦虑等负面效应。
作为“数字原生代”她爹,我想说: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你们的。人类通过科技创造了新工具,而工具的使用又反过来改造着人类自身及社会。但在这个事关进化、难以逆转的时代大潮之中,咱们可以不用那么匆忙。
我希望,我们在数字化信息洪流中有时也可以一起放慢脚步,在学会多任务处理能力的同时也保留一些简单拙朴专注,在拥有丰富强大的电脑中介沟通手段的同时也珍惜面对面相处的每一刻。
让我们也在纸上而不是只在iPad上画画,让我们去海边戏水玩沙子而不是玩视频游戏。让你每天看到我们生动的面孔、多变的表情、起伏的音调,感受我们怀抱的柔软、掌心的温热、亲吻的甜蜜。我们一起来玩耍、梦想,做一些只有童年才能做的神奇的事情,不用那么着急知道什么是做每件事的最快、最正确方法,不用急着长大。
你说好吗,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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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何威,执教于北京师范大学数字媒体系,清华大学博士,数字媒体与创意产业研究者,OhMyMedia.com创始人。以文字管窥网众、数媒与社会之互动,探究TMT浪潮如何冲击与影响个人体验及社会文化,科技如何与艺术、传媒、创意产业交相辉映跨界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