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子,蔡襄抄《茶录》抄上了瘾。他抄《茶录》用的书体是小楷书,很有几分钟繇的遗韵。蔡襄抄《茶录》应不下三十通,南宋初年的刘克庄──《后村居士集》的作者,就曾见过十几种不同的真迹。
但到了明清之际,这些面目各异的墨迹一种都见不到了。
很是遗憾。
蔡襄把自己的书法看得很重。有时明明答应要抄一帧小手札给人家,也抄好了,眼看事儿到了眼前,忽然又反悔了。这让一些人心里很不舒服,可蔡襄似乎对此没有丝毫觉察。
宋仁宗的妃子甍了。这是仁宗最宠爱的妃子,活着的时候没能封成皇后,仁宗就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妃子了,人一死,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立即追谥为皇后。说白了,只不过是个名号而已。仁宗想想,还觉得亏欠这个妃子,写墓志铭的时候,他寻思,一定要找当朝最好的书法家来写。
他宣来了蔡襄。蔡襄说:“这是待诏们的事。”不愿意写。走下朝堂,大太监郭槐撵了出来,扯住蔡襄的衣袖,软着口气说:“这可是皇上叫你写的呀。”蔡襄拍拍郭公公的脊背,笑笑,朝大门外走去。
宋仁宗是个很仁厚的皇帝,君臣之间的关系很宽松。他时常召集一些大臣在一起聚上一聚,喝几杯宫中藏的御酒,品尝一下御厨们的手艺。仁宗高兴了,还会赏赐给大臣们一些宫外很难见得到的小东西。有一次,仁宗把自己珍爱的名墨赏给了几个被宴请的大臣。当时蔡襄也在座。一个姓王的大臣得到了一锭“李超墨”,仁宗喜欢蔡襄,特意拣出一锭“李廷圭墨”赏给了他。仁宗时代,李廷圭是朝野皆知的制墨名家。
姓王的大臣瞅着蔡襄手里的“李廷圭墨”,脸上挂满了不高兴。蔡襄都看在了眼里,几杯酒过后,他欠欠身,指指长袖里的“李廷圭墨”,小声对姓王的大臣说:“能换换吗?”姓王的大臣霎时满脸灿烂起来。
酒宴结束,出了宫门,蔡襄骑上马,朝王姓大臣长长一揖,犹豫一下,问道:“王公知道李超是谁吗?”姓王的大臣摇摇头,说:“不知。”蔡襄说:“是李廷圭的父亲。我今天可是用儿子换了老子啊。”姓王的大臣骑在马上,脸上一丝一丝暗下来。
蔡襄不愿意为仁宗写墓志铭,却抛却一切俗务,坐下来,很用心地把欧阳修的《集古录》序录抄写了一遍,字迹精劲,谁看了都说好。为答谢蔡襄,欧阳修送了如下几样东西作为润笔:鼠须栗尾笔一套、绿铜笔格一个、小龙团茶一饼、惠山泉水一瓮。蔡襄见了这些东西,先是愣住,随即大笑起来,连说:“欧阳公是雅人啊!”
闲暇的时候,蔡襄常在汴京的街道上漫步。有一次,他碰见一位老妪,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纵横重叠,走起路来没有丝毫的老迈之态。蔡襄不禁走向前去,问老人道:“老人家高寿啊?”老妪扬起了脸,眼睛眯得细细的,一缕白发在额头飘拂。她看着蔡襄,脸上的皱纹一纹一纹舒展开来,说:“老身一百零二岁了。”蔡襄眼里即刻贮满了泪水,他扑通跪下,向老妪拜了三拜,说:“但愿我母亲能活到您现在的岁数啊!”老妪伸出枯树根一般的手,在蔡襄头上很慈祥地摸了摸。
后来,蔡母果然活到了一百零二岁。
过二年,汴京开宝寺突然发生了火灾,寺中供奉佛牙舍利的灵感塔在大火中訇然倒塌。消息传到宫内,有很多宫女用檀香头烧炙自己的手臂,甚至有的还剃去了自己的满头青丝。妃子们走马灯般跑到仁宗那里去哭诉哀求,让把佛牙舍利恭迎到内宫奉养。仁宗安抚众妃子说:“重建灵感塔不更好吗?”众妃子破涕为笑。
蔡襄听说了这件事,连上三道奏章,力谏仁宗,说连年灾害,百姓困苦,重建灵感塔是劳民伤财,往老百姓心上捅刀子。又嘲笑佛牙舍利,连自己的藏身之所都庇护不了,又怎么去庇护天下苍生?今皇帝要重修灵感塔,不是件很滑稽的事吗!最后,蔡襄建议仁宗,应该敬畏大自然,多修人事,扬弃佛法,才为治国之大略!
仁宗看过蔡襄的奏章,──弃之案头,不予理会。有人进言贬谪蔡襄,仁宗木着脸,不置可否。而这时,开宝寺那边,重建灵感塔的地基已经夯好了。
灵感塔最后一只脊兽装好的时候,蔡襄已经到福州任职了。连日来,他的心情糟透了,不论清晨还是黄昏,他总会闻到一股子坏酒糟子的味道,这让他一日三餐没有半点儿胃口。上元日就要到了,福州有放灯的习俗,属下为了让他开心,令全城每户燃灯七盏,也好等上元日夜让蔡襄解解烦忧。
上元日夜,属下陪蔡襄到福州的街巷观灯。看着造型各异、花样翻新的各色灯盏,蔡襄的心情慢慢地有所好转。而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盏大灯,有一丈余高,上面隐隐有字迹。蔡襄来了兴致,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前去。他愣住了。灯上用洒脱的行书写了一首诗:“富家一盏灯,太仓一粒粟;贫家一盏灯,父子相对哭。风流太守知不知?犹恨笙歌无妙曲。”蔡襄觉得满脸被炙烤得阵阵作痛,那字迹轮流在眼前飞舞,他头晕得厉害。他低声对属下说:“即刻通告下去,全城罢灯!”
属下都忙活去了,站在大灯前,蔡襄深深地鞠了一躬。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