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等。
在她心里,每一个两年都充满希望。
两年是他的承诺。她的幸福在那个两年前,和桃花一起粲然绽放。
十八岁的她,粉粉的,水水的,一袭蓝布印花旗袍,发辫及腰。
一晃到舅舅家已经十年了。她已经记不清父母的模样,却记住了母亲临终时的嘱咐:我儿命苦,从小就失去父亲庇护,如今娘也要去了,你要把你舅舅当成你的亲爹孝顺。
舅舅虽好,终究是舅舅,有些话终是不便言说。
不便说就不说了,她习惯了安静和寡言。每当夜深人静之时,眼望明月或者繁星,耳听凄风或者冷雨,忍不住默默思念远在天堂的母亲。只有在一年一度桃花盛开的时候,才能看到她真正展开的笑靥。
好美的桃花!
他不经意地闯入,惊了桃花,惊了桃花前站立的婷婷玉影。
你是老师家的小保姆吗?他微笑着问。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怎么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到底是不是?他追问。
算是吧。她的脸更红了。
你读过书吗?他的眼中流落出怜惜。
她摇头。
你喜欢读书吗?如果喜欢,我来教你。
我笨,学不会的。她低下了头。
其实她是喜欢读书的,但是舅舅也不容易,一个人支撑着一个家,舅妈身体一直不好,表弟又顽劣。于是她主动对舅舅说,她读不进书,看见书就头疼。一年又一年,她帮舅舅把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
他给她带来了一本本书,告诉她书里面的故事。他带她去公园,享受外面的阳光。他给她买了一种她从来没有吃过的小吃,很甜,很凉,他说叫冰淇淋。
她轻轻地抿,微微地笑,她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呢?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对你好。从第一次看见你,就想对你好。
他的目光清澈而温和。
他拉住她的手说,我这次来是和你告别的。父亲身体不适,让我回去管理生意,等安顿好以后,最多两年,桃花盛开时,我一定回来娶你,你会等我吗?
虽然有点意外,她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因为从第一眼看见他,她就觉得自己从此不再孤苦无依了。她相信他。
两年是漫长的,两年又是匆匆的,桃花盛开了两度,凋零了两回,他没有回来。
舅舅说,别傻等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吧,也好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她说,他会回来的,许是被什么事情缠住了吧。
舅舅怒了,你这丫头怎的不听话呢?也许他已经娶妻了呢?也许……
不,不会的!一向温顺的她突然癫狂起来,除了他我谁也不嫁,他会回来的,一定会!
舅舅一声长叹,转入房中。
两年又两年……
表弟长大了,出息了,外面买了房子。舅舅却不愿意离开他的老房子,她也不愿意,她说我答应过母亲,要把舅舅当亲爹一样孝顺。她把院里的桃花摆弄得枝繁叶茂,年年花开。
终一日,舅舅带着愧疚离开了人世。舅舅说,丫头,舅舅没有什么留给你,这老宅就送给你吧。
她跪下,泪流满面。
两年再两年……
一支颤巍巍的拐杖敲击斑驳的石径,缓慢,蹒跚。
看,桃花又开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你是读书人,读书人不会背弃承诺的。她自言自语说。
桃花纷乱如雨,淋湿了院子,淋湿了春光。
六十年来,没有人敢告诉她,其实她等的那个他,回去以后就被父母逼婚,而他惦着心中的她,抗婚连夜出逃,船只遇上风浪,侧翻沉没……
人们发现她时,满院桃花尽数凋零,落英中,她笑靥如花,一如当年。
选自《微型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