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就想起那年冬天的故事。
眼前出现了一幅晶莹剔透的画面。麦草搭的饭棚上,垂下一排长长的冰挂,掰下来一根,锥子一样,在手心里扎一下,凉凉的,痒痒的,咬在嘴里,嘎嘣嘎嘣,还有一股烟熏火燎的麦草味。
大哥就是在这时候被父亲撵回家的。他从院门外跑进来,黑色的棉袄敞开着,露出精瘦凹陷的胸脯,棉裤弄湿了,沥沥拉拉甩着水珠,他跑起来的样子像被敲了腿的狗,两条腿一撇一撇的。我大笑着喊娘:你的亲狗娃又闯祸了。父亲拎着一根棍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三天不打,你皮又发痒了不是?
大哥已经撇着腿钻进了他的西屋,并牢牢地堵上了门。父亲把那扇四处走风的破窗敲得咣咣响:有本事你死里面!
娘站在檐下,看到父亲的棍子没打到大哥,她呵儿呵儿地笑:又咋了?你们爷儿俩就是反贴的门神。
父亲没打到大哥,一肚子火气冲着娘:惯吧,你就惯吧,早晚把他惯到监狱里去!大冬天跳水库,棉裤湿半截,看不冻死他。
娘一听棉裤湿了,不笑了,立马换了哭腔:老天爷呀,我的亲狗娃啊,棉裤湿了看你光屁股上学,这败家的娃啊。
于是,那天下午,大哥一直躲在西屋一声不吭,父亲在门外怒吼,母亲配合着吟唱。我一直玩着冰挂,弄湿了棉袄袖子和前襟,被母亲捎带着戳了几指头。
这样的场景,像演电影一样,过几天就要演一次,只不过,大哥幸运的时候并不多。他经常会吃上父亲几拳头,或者挨上几鞭子、几棍子。父亲手边有啥,抄起来就向大哥抡过去。我有时候真怕他把大哥打死了,因为大哥在外面挂了彩,回来还要再受二次伤。父亲每次打他都会凶狠地说:打死你。
娘看着父亲打大哥,除了流泪,毫无意义地喊着让父亲住手,也无能为力。她说:狗娃是你前世冤家啊,你非要他命,又何必生他。
大哥在父亲的棍棒下,并没有成长为他希望的乖娃,而是长得和他越来越像,从脸上浓密的胡须,到宽厚的手掌,甚至说话的声音。最重要的是,大哥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像父亲一样容易发怒,敢跟父亲叫板了。但父亲动手的时候却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争吵。两个声若洪钟的男人,在屋里对吼起来,其他人就完全被忽视了,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娘的规劝,就像落在他们肩膀上的一只蚊子,手一扬,就被扇飞了。
我的记忆力就是这么好,想起这些故事,总要拿出来讲一讲,让那些孩子们笑笑。阳光从落地窗户上照进来,新打扫过的屋子散发着清新的味道。再有一天,就是除夕了。我给父亲送过年要穿的新衣服,大大小小十几口人提前聚在大哥家,有一种喧嚣的幸福。
我问父亲:你怎么从小只打大哥,不打二哥三哥?
父亲背对着阳光,我看不清他确切的表情。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一声不吭。
我想问大哥,他说:好了,爹该洗澡了。
大哥把父亲从沙发上搀起来,我看着两个背影一模一样的男人,慢慢地走向浴室。这个场景,如同饭棚麦草上一排排的冰挂,在阳光的照射下,光芒四射,让我想哭。从什么时候起,这暴躁易怒的父子俩变得如此沉默寡言,我竞没有发现。也许是从娘去世后,也许是从大哥成家后,也许更早。
我站在浴室门口,看着玻璃花纹上映出的橘黄色灯光,还有蒸腾缭绕的水雾。我特别想知道,六十多岁的大哥给八十三岁的父亲洗澡,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大哥刚做完心脏手术三个月,父亲也在心脏同样的位置。放置过起搏器。
水声停了。大哥说:搓搓背吧,省得背痒。
父亲没有回答,浴室里安静下来。一会儿,我听见搓澡巾擦过皮肤的声音,很慢,沙沙沙的,像叶子落在地上,或者像细小的雨落在脸上。
大哥问:重不重?
父亲说:还行。
浴室里重新安静下来。父亲咳嗽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又咳嗽了几声。大哥说:是不是太热了,不舒服?
父亲说:你,伤口,还疼不疼?
大哥说:不疼了。
父亲说:有病了,就注意点儿。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眼前出现的却是他们挥舞着手臂,瞪大眼睛,大吼着,谁也不听谁的吵架的情景。
门开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又搀扶着出来。父亲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色红润。他眯着眼睛,说:四妞,今年拿的啥酒?
我说:三十年西凤。
他说:晚上打开,我和你大哥少喝点儿。
那个晚上,餐桌上出现了多年前熟悉的一幕。
父亲和大哥几乎不说一句话,两个人默默地倒一点儿酒,轻轻一碰,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一饮而尽。我们完全被忽视了,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