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前,他新婚。乡下草棚两间,傍河而搭。屋旁一棵刺槐树,粗壮高大。那是祖上留给他的财产,伴过好几代人了。
他在树下置石桌石凳。有时凳子不够,就拿几张苇席摊地上,孩子们席地而坐。
那时,他家里的人真是多。大锅煮粥,满满一大锅,一圈下来,就见底了。新婚的妻子手忙脚乱,刷锅烧火,再重新煮上一大锅。
课余,他挖空心思,尽想着怎么弄到吃的。门口的自留地里,都种上了蔬菜。巴掌大一点地方,也舍不得浪费。青菜都长到屋檐下、门槛前了。他后来还发明,在屋顶上种菜。一把种子撒上去,过几日,那茅屋顶上,居然也是嫩绿一片。青菜也可顶粮食,好度饥荒。
其时,他三十出头,任代课教师。乡下贫穷,十二三岁的孩子,是要当劳力帮家里干活儿的,哪里有闲工夫上学?再说,也没那个闲钱。他一家一家去游说,说到最后,他拍胸脯保证,不要学费,一日三餐他包了。
冲着那口吃的,不少孩子奔了去,跟着他识字念书。一到饭点儿,浩荡着去他家吃饭。这么吃着,再大的家业也抵不住啊,何况,他也不富裕。他变卖了家里能变卖的东西,最后,连父亲留给他的一块珍贵的怀表,也给卖了。好在乡下人实诚,看着他那么撑着,心里感动,偷偷相帮。早上开门,他常在家门口发现一袋子山芋,或者一篮子蔬菜。有时,甚至还会有小半袋子的大米。
一个叫永的男孩子,长得精瘦,体弱,记忆力却惊人,又好学。他诵过一两遍的东西,这孩子就能一字不差地给吟诵出来。他偏爱这孩子,给他开小灶,熬大米粥喝。那会儿,他的妻子正有孕在身,这对他来说,不容易。三十大几的人,终于能抱上孩子了。家里特地养了两只生蛋的鸡,本是要给妻子加点儿营养的,可最后,鸡蛋却多半进了永的肚子。
我是在四十五年后遇见他的。彼时,一二十个老学生,正把更老的他,簇拥在中间。他们在隆重聚会。当一个老学生,扛着一袋子东北大米到达时,聚会被推向高潮。
扛大米的老学生自我介绍说,老师,我是永啊。他打量老学生半天,“哦”一声,是你啊,都长变样了,变得这么壮实。
四十五年前,他只是出于本心,害怕知识被荒废,害怕那些乡下孩子被荒废。过后,也没大记心上。可在老学生那里,却一直难以忘怀他的好。恢复高考制度后,这些老学生,是第一批考上大学的。永是其中的佼佼者,经过一番打拼,现在已拥有一家几千人的大公司。
一年前,永得知这次聚会,立即放下手头繁杂事务,跑去乡下,辟了一块地,留着种水稻。从下种子,到插秧,到灌溉,到除草,都是他亲自上。他说,一定要给老师送上一袋子他亲手种的大米。
老学生们激动地叫嚷,今天沾老师的光,我们就吃这新大米煮的饭。
饭很快煮出来,粒粒圆润透亮,似白珍珠。他吃了满满一大碗米饭,笑着说,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大米饭。笑着笑着,眼睛湿了。
选自《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