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缘公墓,秋叶纷纷。
老梁身穿保洁工作服,挨着一辆垃圾车,他—边观察着不多的扫墓人,一边清理小径的落叶。两年了,他一直在等她,如果这次等不到,将是老梁职业生涯的一个遗憾,再过几天,他就正式退休了。
今天是她儿子十周岁的生日,他查过资料,这么重要的臼子,她肯定会来,一个母亲唯一的儿子长眠在此,那么孤单,她一定熬不了的,明知道来看儿子会有危险,但还是要来。
老梁赌她一定会来,并且预测她更加憔悴与绝望了。一年前,就在此地,他和她近在咫尺,尽管她如此乔装打扮,如此谨慎小心,他还是认出了她。他应该扔掉手中的扫帚,一跃而上,结束多目的蹲守,但他没有,他犯了—个职业大错,让一个女逃犯从眼前平静地离开了。
这是老梁单独执行的任务,尽管没有受到处分,但蹲守必须继续。
一年了,她凌乱不堪的眼神让老梁无法平静。那是怎样的一副面容啊,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却如一片枯黄干涩的落叶,凄惶憔悴,不可终日,痛失爱子的折磨已经深肌入骨。是的,她真是一个可怜的女子,老梁看见她眼中浑浊的泪水,像一根雨线倾注而下,被极力克制的身子仍剧烈抖动着,那是—位悲伤无助的母亲在逝儿墓前的哭泣。
此前,他曾无数次熟悉过她的照片与资料,他不敢相信之前风华动人的她竟凋零成如此模样。她跪在儿子的墓前,轻轻抚摸着孩子的相片,完全忘却了身边可能存在的危险,此刻,她已丢掉警惕与防范,回到了纯粹的母亲身份,她凝视着儿子定格的面容,很久很久。渐渐地,她脸上露出了轻微的笑意,或许,她想到了:人间与天堂的距离不过是一块墓碑。
老梁没有冲上去,设计好的种种抓捕细节已经忘得无影无踪,他甚至不忍心靠近去打扰她,不知怎的,心底有一种力量拉着他继续隐藏,他看着她哭完后摆出了祭品,有巧克力、玩具,然后,她平静地离开了墓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老梁并不后悔放走了她。
一阵秋风把老梁从思绪中拉回,他紧了紧上衣。瑟瑟寒意让墓园更显寂寥,远处的暮霭中开始闪现零星的灯火。公墓里人影寥寥,夜晚的帷幕即将拉起。
他赌她一定会来的。
他再一次在脑海中回溯起她的经历。原本她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尽管被丈夫抛弃了,母子俩还可以相依为命的,她发誓要好好带大儿子,她的确做到了,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女强人,赚了很多钱,如果儿子没有突发那场疾病,一切都是美好的。医生的那一句“我们已经尽力了”,带走了她所有的希望。
绝望的她执拗地认为医生治死了她的儿子,她要报复,她私买了许多炸药,一点点藏在租来的屋子里,哪知骤起的高温让炸药自爆,引发伤亡事故。从此,她开始了逃匿生涯。
老梁承认自己容易感情用事,这是职业大忌,他反省过。他一次次地想象着她的逃匿生活,那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啊,永远只能是地下人,无法见到阳光。慢慢地,老梁开始后悔自己的所为,他觉得自己就是罪人,是他让她在继续着不幸与痛苦。是的,抓住她,让她有一个结束,也有一个新的开始,才是对她最好的怜悯。
她仿佛彻底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发现不了她的踪影。但老梁坚信,她一定还会出现在儿子的墓地,毕竟,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秋雨似有似无,老梁在落叶间凝神注视。她一定会来的,他坚信。他再次预想种种抓捕细节,甚至安排好了在外围配合的同事。他想,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蹲守。
他的预测没有错。下午五点五十,一个人影闪了过来,往十九号墓地走去,是她,就是她,老梁一眼认出来了,并给外围的同事发出了信号。
他假装推动垃圾车,继续观察她的动静。他心想,该结束了。
她从包里掏出一大堆零食,一样样放在儿子墓前,轻轻抚摸着儿子的相片,温情地说着:“儿子,妈妈来看你了。”
老梁拿着扫帚边扫边靠近她,以便距离合适后成功抓捕,只有四米了,三米,两米,必须要行动了,他向同事发出了行动信号。
突然,她转过身,对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们是警察,让我再看一会儿孩子吧,我进去后,孩子就看不到妈妈了。”她化了精致的妆容,仍掩不住满脸的风霜。
“好吧。”他说。
半个小时后,她缓缓起身,最后回头看了一下儿子,对老梁说:“是该结束了。”
“嗯,是该重新开始了。”他给她套上了手铐。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