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实录》问世不久,高太后就驾鹤西去了。黄庭坚预感到,朝中将有大的动荡发生。
果然,有人拿《神宗实录》说事,抓住了黄庭坚的小辫子。这个人是蔡卞。他从《神宗实录》中摘出黄庭坚的一句话:“铁龙抓治河有同儿戏”加以牵强,说这句话是在讥刺年轻的哲宗不会治理天下。
本来黄庭坚被贬谪到鄂州任知州去了,走到半道,又被诏回到陈留接受审查。
蔡卞问:“为何不知避讳?”
黄庭坚神色很坦然,说:“在北都的时候,亲见有人将十数斤铁做成龙爪形,沉人黄河之中治水,真是儿戏!”
不久,黄庭坚被改谪黔州。
有人说:“那里可是瘴疠之乡,常有蛇蝎出没。”黄庭坚笑笑,说:“凡有日落月升处,都不会误我做个好梦。”
绍圣二年正月,黄庭坚踏上贬谪之途。
船过鬼门关时,同行的人满脸愁云,说,一过此关,只有了此残生了。语气甚凄切。
黄庭坚站在船头,吟词一首:撑崖柱谷蝮蛇愁,入箐攀无猿掉头。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然后抄了交给船中的巴娘,让她以《竹枝》调歌之。
到黔州,黄庭坚被安置在山脚下一座破败已久的寺院里,他花钱找人修葺一下,算是有了一处遮蔽风雨的住所。
深秋,黄庭坚的家眷也来到了黔州,黄庭坚就在寺院附近买了两亩薄地,来年好种些豆、瓜果之类。他自嘲地想,也算是体味一下陶渊明笔下“锄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田园生活吧。
这一天,他给自己新起了号,叫涪翁。
在黔州贬所,为不给别人招惹麻烦,黄庭坚很少走出寺门,他在院子里翻些杂书看,或者与妻儿说说闲话。这些日子,诗也作得少了,偶尔做上一首两首长短句,也是随作随丢,对书法倒是兴趣浓得很,每天都要濡墨挥毫一阵子。有一天,他一口气写了李白的十五首《秋浦歌》。写好,把每一首都张贴在院子里,院子里被贴得满满的。他站在其中,一副被陶醉的样子。
有一天,一个人到山寺拜访黄庭坚来了。
这个人名叫杨皓,字明叔,眉州丹棱人,在黔州做一个县尉级的小官吏。
二人谈得很投缘,杨明叔知识面很宽,知晓经术,会作诗,文章写得也有可观处。黄庭坚很是奇怪,在黔州这么偏远的地方还见得到这样的人才。临走,黄庭坚把昨天抄写魏徵的《砥柱铭》赠给了他。
这之后,杨明叔隔一阵子都要登门来拜访黄庭坚,与他探讨一些书法、诗词上的困惑,顺便也带些米面油盐茶等日常生活所需。黄庭坚心里感到了温暖。
某日晚上,有朦胧的月光。黄庭坚去江边散步回来晚了一点儿。半道上,他见草丛中躺着一个人,走过去用手摸摸,那人额头烫得厉害,浑身上下不停地颤抖。黄庭坚想,恐怕是病得不轻,如没有人管,肯定会冻死在野外。他忙去村里喊来两个村民,把那个人扶到了寺庙里,给他煎一剂草药喂下去。过一盏茶工夫,那人苏醒过来。
黄庭坚问他原委,那人落泪说,在荆南时被南雄州的两个客商雇去挑担,一路走到这里,不想竟病倒了。两个客商见他病重,一咬耳朵,丢下他走了,连工钱都没付。
一个村民说,那两个客商我见过,傍晚时分住进了北门外的悦来客栈。
黄庭坚拍拍挑夫,说:“不慌,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一早,黄庭坚就找到杨明叔。杨明叔很是气愤,二话没说,派了三个士卒飞马去了悦来客栈。挑夫的工钱被要回来了。
在杨明叔的引荐下,当地又有很多的文人雅士、青年才俊来谒见黄庭坚,原本荒凉的山寺热闹起来。
五月的一天,杨明叔又来了,且带着几个文友。中午,下起了细细的小雨。前些日子杨明叔他们移栽过来的几棵红芭蕉已泛绿意,三株毛竹也吐出嫩绿的细芽,唯独黄庭坚从野外移栽的那棵山橙树,却不见半点儿生气。大家都打趣涪翁。黄庭坚笑着说:“想起来了,那天明叔喝醉了酒,对着山橙吐了又吐,一定是山橙也跟着醉了,至今尚没有醒过来。”
大家齐说:“涪翁说的是,罚明叔作诗。”
乱一阵子,话题又转到那只别人送来的画眉上。画眉送来时,送鸟人说“能学杜鹃叫。”过这些天了,这只画眉除了会学蟋蟀叫,其他的啥也不会,更别说学杜鹃叫了!
杨明叔说:“这不成羊公鹤的后代了吗?”
黄庭坚大笑,说:“明叔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了。”
大家问黄庭坚,才知道羊公鹤就是不会跳舞的鹤。
不久,黄庭坚的一个亲戚来夔州路做了转运判官,而黔州属夔州路管辖。涪翁夫人晚上得知这个消息,脸上欣然有喜色,高兴地说:“今后的日子更好过了。”
黄庭坚黯然不语。
这个叫张向的亲戚到任的第二天,就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章,提举夔州路常平等事张向状:勘会黔州安置黄庭坚系向亡母之妹子,切虑合该回避。
张向的奏章正合了朝中某些权臣的口味,便以“避亲嫌”的借口,把黄庭坚贬谪到了戎州。
戎州和黔州相较,更加僻远。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