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忠
三月,一纸律师函传到他手上。
他神情恍惚从宽大的老板桌向外眺望,遥远剪不断的村落,沟壑与黄土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周身裹得很紧,这么多年终究无法挣脱。
他喜欢三月,春风一吹,河面敞开。母亲牵着年幼的他来到地里田间,与草色清香为伴。他蹲在桃树下面无拘无束挖蚯蚓,逮蚂蚱,不时发出欢愉的笑声。母亲弓着身子看着他笑得合不拢嘴,太阳的光芒在母亲脸上留下黝黑印记,很难分辨出实际年纪。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别人家地里男男女女或争吵,或商议,或嬉戏,唯有母亲背影孤单,父亲过早离世的悲情瞬间触动他心灵深处那根敏感的神经。那时候,他就知道,要为这个家遮风挡雨。
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大俊朗的他,虽然不舍,但还是答应了他应征入伍的请求。身体素质超群,训练刻苦勤奋,他在新兵中脱颖而出,在各种军事技能比赛中名列前茅。新兵连结束,空军部队挑选飞行员,他成为万里挑一的幸运儿。他与步兵战友一一拥抱,承载着美好的祝愿踏上空军训练营。没多久,一个令所有战友惊诧的事情发生了,他因左耳先天失聪70%被退回当地负责招兵的武装部门。
很长一段时间,他足不出户,感觉村里人在用异样目光瞅他。母亲说,家里农活不多,你去城里務工吧。当他越来越融入城市生活节奏的时候,一纸书信却摧毁了刚刚积累起来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母亲得了一种怪病,卧床不起且需要人照顾,更需要大量资金医治,否则可能丧命。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城郊东路,不知不觉来到经常光顾的桃花岛杂货店,几株盛开的桃花映衬出这家店铺与众不同。卖货的女孩眉清目秀,从不出屋,也不让顾客进屋,商品所有标签制作成菜谱状,顾客点,她负责取。
他趴在售货窗口,一筹莫展。女孩见他来,试图拉开窗。他似乎发现什么,一把按住窗户,窗玻璃上粘贴着一则征婚启事:小女先天身有小恙,凡愿与小女成婚者,订婚彩礼两万,落款留了一个电话号码。那时万元户就是大款,他瞠目结舌之时也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曙光。
一周后,他迎来人生中一次重要角色的变化,成为桃花岛杂货店女孩的丈夫,女孩因少时从炕上摔下颈椎受损,导致身体停止生长。新婚之夜,除了两万元救命钱的诱惑,他想起那张“需要与她相伴终生,否则净身出户,连本带息退还两万元”违约单上的屈辱,苦至心肺是说不出的。
母亲被他接到城里,病情渐渐得到控制。她在家耐心侍奉婆婆,把维生素片磨碎泡在水里送服,为了让婆婆更好地消化吸收营养,她把婆婆的饮食化整为零,每天喂食五次。渐渐地,婆婆可以直起身子并极其缓慢地挪步了。
他除了打理桃花岛杂货店,开始一点点接手岳父手中的业务,岳父渐渐退出管理层,把董事长的位置让给了他。不知从何时起,他出差日益增多,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在旅馆中望着天花板流泪。他试着去爱她,但每次都在痛苦纠结中选择逃避。他惦念母亲,又惧怕回家,面对床头微笑牵手的婚照,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那天,如同很多个夜晚一样,他在外面应酬推杯换盏醉意朦胧,一阵电话铃声击碎身边的寒暄恭维。有事吗?言语中他散发出不耐烦的冷淡。妈心脏病突发……她抽噎着说。他仿佛从迈向万丈深渊的途中陡然惊醒,不顾一切回到久违的家中。他呆呆地面对母亲和蔼微笑的照片,木讷地愣坐到天明。她没有劝慰他,而是静静陪伴他坐在桃树下。
那以后,他和她在一座城市,过着双城生活。他把所有精力放在生意场上,一家家拓展桃花岛超市连锁店;她守着别墅,精致地给桃树修剪枝叶,桃花灼灼,香气绕园。
春去春又回,时光不停止。她如一座掏空已久的大山轰然坍塌,凝结的血栓住了摔伤的脊椎,她瘫痪在床。那段时间,他推掉所有应酬……
他打开律师函,是一份离婚协议书。上面写着:咱们之前的约定废止,财产各半,祝你幸福。
一个小时后,他回到家把那封律师函递到她手中。他把她抱上轮椅推到窗前,她想,这是他最后一次抱她了吧。她翻开律师函,离婚协议书签名处写着:你有桃花十里,安能春风不至。她有些惊诧。他指着窗外含苞待放的桃花说,婚姻就像捡漏,能笑到最后,才是最合适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