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泰然
他慢慢端下那一碗汤药,咕噜咕噜吞咽下去。喝了很久了,黑色的汁水在他的胃里翻涌,然后一泻而下,带着身体里的火气与力道,逐渐回归于虚空。
外面的太阳炙烤着地面,阳气上升,尘土飞扬。这些窗外的物事,大抵都沉在泥灰里。后来芒刺般的月光直直地照进他的病房,他认真辨识着昼夜的区别,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来。
这口气刚吐完,他身边的那个床铺上的老人微微欠起了身,对他说,他的孩子明天就要来看他了。他不由得心头一紧,自己的孩子多久没有来过了呢?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三个月,医生说要中西医结合治疗,给他每一天加一顿中药。
临床的老头还在絮絮叨叨,说希望他的孩子能给他捎来一餐黄花鱼。那鱼,滑溜溜的,直往肚皮里面钻,淋上一层麻油,鱼像是活过来一般。他听了,心里想,这黄花鱼还是抵不过酸菜鱼,自己原来能动弹的时候,时不时就做一次酸菜鱼。第二天很快到了,晚上,没人来看身边的老头。老头抱怨,都忙,就我一个闲人。闲人,闲出毛病了。
护工听見了,嘟囔一声,闲着是福气,我倒是想闲着,可谁能让我闲着呢?两个老人听了,心里都有些不悦。他心想,要是好好的能跑能跳,谁愿意一天到晚闲着呢?你收了钱,自然就不能闲着,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老头们等着护工离开,看着墙上的挂表,说,咱们都是一个个的人了,不是一群群了。
老头闭上眼,说,倒退二十年,我还能爬黄山呢,现在上个楼都费劲。他也学着老头,把眼睛闭上,说,我二十岁那会儿,和一大帮人在盐水口挖大坝,那时候,日头再毒也不觉得烫。我们白天挖大坝,夜里就睡在地里面。那时候觉得力气总也用不完,吃饱了就能睡,睡醒了还能干。老头把头转过来,说,我们二十岁的时候到别人家里面去破“四旧”。我记得有一家的小香炉里面塞了几张票子,我们把香炉收了,把票子原原本本还给人家。他翻了个身,浑身跟麻木了一样。
又是几天过去了,没有人来。老头开始讲他的儿子跟孙子,说,自己不是很想儿子,倒是很想孙子。他心里明白,老人是把孙子当儿子看,儿子不怎么看他,他心里堵得难受,就把寄托放在未成年的孙子身上。
又过了几天,老头突然问他,你今年多大了?他想了想,说,我属大龙的。老头说,那你比我小十二岁,我今年八十二了,你今年七十了,人到七十古来稀,你也算是稀有品种了……我问你个事情,你愿不愿意演我儿子?他大吃一惊,说,你说什么,你疯了。老头摆摆手,说,我也是胡说八道。过了几天,老头说,我好像看见我爸爸了,我好久没跟他说过话了。
他看看窗外的阳光,突然想起家里养的乌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老头说,家里养了一只猫,估计早饿得跑掉了。不对,老头说到这里时突然笑了,说,现在都在楼上,我怎么这么糊涂,那只猫肯定饿死了。说罢,两个人都笑了,笑得满眼都是泪花。
老头掰掰手指,说,我在这里待了六个月了,你比我晚来了三个月。他看着老头,说,咱们还能好起来,对不对?老头说,对啦,我们还能出去抱孙子。
几天后,老头病情加重,被送走了。
又过了几天,他问护工,那个老头呢?
护工说,没抢救过来,死了。
他望着窗外让人迷迷瞪瞪的阳光,突然想起自己养的乌龟来。
过了几天,又一个老人被送进来。
他问,你想不想让我演你儿子?
老头说,你说啥?你有病吧。
他又一次躺好,逐渐进入昏黑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