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俊甫
我一直很后悔那次去邯郸。
这之前,我一直在父亲的军中当差,整天跟一帮靠脑子吃饭的同事为父亲出谋划策。不客气地说,我的军事理论还行,每次父亲征战回来,都会冲我伸伸大拇指,说,你小子主意不错,又胜了。虽然多数时候,都是些国界上的磕磕绊绊,小打小闹,次数多了,功劳累积,我的职位还是很快升到了高参。
闲下来,父亲喜欢跟我们一起围坐帐中,磨磨嘴皮,逗逗乐子,话题当然跟战局有关。说起打仗,我弓不能射百步,力不能举百斤,可咱读过的书多,从古至今的军事著作,堆起来,五辆车都未必能拉完。小范围的争论,大场面的辩驳,也从没在人前掉过链子。
许是树大招风吧,渐渐的,流言就来了,先是嘲笑我“官二代”,借着父亲的职位谋点稻粱,再是讥讽我“死读书、读死书”,书呆子一个。起初我很生气,抡胳膊挽袖子像个愤青似的想去理论,父亲笑着止住了我。父亲说,流言止于智者,亮出你的本事,自然也就没人再大舌头了。
也是。
很快,机会就来了。公元前280年,父亲攻打齐国的麦丘,久攻不下,赵王很生气,下了死诏,只给父亲一个月的时间。从没见父亲那么愁过,虽然战场上父亲总是置生死于度外,可这是攻城,麦丘城高墙厚,硬着来,父亲一世英名可能毁于一旦。紧急军事会议上,平日里夸夸其谈的同事们都没了主张,父亲把目光转向了我。我笑了,说,碰到这样久攻不下的残局,用兵其实已经意义不大,兵书上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不如优待那些俘获的齐军,锦衣玉食,宝马雕车,然后再放回去,让他们做一回活广告,四面齐歌,乱了对方的军心,城自然不攻自破。
行吗?父亲跟同事们的目光里充满了狐疑。
把“吗”去掉,不试怎么知道?我胸有成竹。
一周后,传来消息,放回去的齐军杀了守将,降了。
我一下子声名鹊起,成了赵国街头巷尾谈论的对象。一夜之间红遍全国,让我多少有点不适应,父亲见了,语重心长地说,一次成功不算什么,难免授人以“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嫌疑,要想成为名将,就得踩着敌人的尸骨不停走下去。
于是又有了閼与之战。公元前270年,秦国借道韩国进攻阏与,赵王派父亲前去救援。父亲问计于我,我想了想,说,秦军既然是借道,韩国一定会犯嘀咕,怕秦军顺手牵羊,灭了韩国。不妨利用韩军的心理,派人散布谣言,打一场离间战。
一个月后,计谋见效,韩军果然出兵夹击,跟父亲一起大败秦军,还杀死了秦国名将胡阳。
这也许就是后来秦军兵犯长平,国家生死存亡之际,赵王召我去邯郸的原因吧。其时,父亲已经故去,在长平与秦军对峙的,是老将廉颇。秦军叫嚣说,廉颇根本不在他们眼里,他们唯一畏惧的,是我。
赵王说,虎父无犬子,秦军没有看错。
我摇了摇头,说,他们搞的是反间计。
赵王皱了皱眉,很不高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国难当头,爱卿难道怕死不成?
死我倒不怕,我想说的是,跟随父亲征战这么多年,虽然成了名人,但却从未单独领过兵,把一场关乎国家存亡的战争作为我的“处子秀”,未免太冒险了些。不如仍旧让廉将军将兵,我当参谋。
遗憾的是,赵王已经听不进我的话了,他说,廉颇老了,饭也吃不进去,整天拉肚子,怎么打仗?他又说,爱卿只管说,需要带多少兵吧?
无奈,我掰着指头算了算,说,四十万吧。
四十万,差不多就是倾国之兵。后来的战事你们都知道了吧?现在想想,肠子都要悔青了,那么多风华正茂的男儿,生生被我领进了一个巨大的墓坑,再也没能回来。
后人嘲笑得很刻薄,动不动就搬出“纸上谈兵”的糗事,他们哪里知道,遮蔽在赵王阴影下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呀。
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