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落过一场小雨。
清晨,花园里湿漉漉、雾蒙蒙的。
我在小区花园散步。身边的花花草草,都挺精神,牵牛花在湿润的空气中,使劲儿伸展着触须般的藤蔓,好像在谛听着什么;牡丹花瓣上托着晶莹的露珠儿,似乎在笑迎霞光的金辉。
在一座独木桥下,碧绿的溪水中,有几条拱着水草的小鱼。
值此良辰美景,我的心情好极了!忽然,想起了京剧《柳荫记》十八里相送中,小生梁山伯的唱段:
“远山叠翠如含笑,春水碧波映小桥,绿荫深处闻啼鸟,柳丝儿不住随风飘……
前两句,我小声哼唱,随后,我左右张望一下,如果四周无人,后两句,我就想扯脖子高喊了。
这时,从不远处拐弯的小路上,传来女人的叫骂声:“他妈个逼的,我被那号男人,可坑苦啦!当你面夸你这儿,夸你那儿,转过身去,想的都是他妈的低级下流事!”
那声音很粗,而且很脆亮,穿透力很强,音响效果很凶,一听就不是善良之辈。
骂声停止了,忽然想起了美妙的歌声:“我爱你中国,我爱你……”
这声音特别圆润、高亢,标准美声女高音。
由粗鲁的叫骂,突然转化为优美的女高音,这瞬间巨大的反差,把我给震住了,欲喊几嗓子《柳荫记》的冲动,早就抛到爪哇国去了。
我探头望着歌声出处,小路一端歌者出现了。
为首的是一位高大微胖的女人,身后那位身材娇小的女孩儿,完全被她给屏蔽了。
我们之间的距离,使我看不清她们的年龄与面相。
前头的女人,看见我在看她,歌声戛然而止,厉声喊道:“看什么看,一般的中国人!
有什么好看的?”
“对不起,打搅您了,您的歌声很美!”我连忙转过去。
我满以为一声道歉、一声赞扬,事情就过去了;不料,引来更难听的话语,简直让我无地自容。
“德性!这么一把年岁的人啦,还这么不要脸,铁着逼脸夸一个女人,啥作风啊?”
“人家都向你道歉啦,还要人家怎么样?留点口德吧,别得理不让人!”这是那位年轻女孩儿的声音,“何况你又不在理!男人夸女人怎么啦?在国外,很时兴,那是男人的一种礼貌,一种绅士派头;怎么在你这里,就成为作风问题了,真是不可理喻!”
“你别他妈的,张口闭口地给我提国外!”那女人算遇到茬子了,她老羞成怒了,“出了几天国,就不认得“北”了。这里是中国,不是国外,没人稀罕那套洋玩意儿!”
“你别给我装了!”年轻人继续抨击她,“在你那个什么群里,男人们夸你,舞跳得好、歌唱得好,京剧唱得好,你不也是美出鼻涕泡儿来吗?我就烦你假惺惺那一套,明明喜欢别人夸,还蹦起脸来在哪儿穷装!”
我暗自赞叹:“好姑娘,说得好,老叔感谢你!”
“中国人也不是个个都像你那样,说话那么嘴损,人家说啥啦?不就是说你唱歌好听吗?怎么引起你说那么多的缺德话?连作风问题都扯上了,太过分啦!”
那女孩儿语言的火力,完全占了上风,而且我猜测两个人的关系,那是绝对有利于年轻一方的。这年头只有厉害的女儿,才能降住刁蛮的妈妈。
女孩儿的话,不仅句句在理,为我伸张正义,而且刚柔相济,话锋犀利,切中要害,我突然觉得那女孩儿语音有些耳熟,但是,有了刚才的教训,我不但不敢说感谢话,而且我连头也不敢抬。
等脚步声临近时,我完全转过身去,低头望着小桥下拱着水草的小鱼。
一口恶气总算有人替我出了,心情一顺,喊几嗓子京剧的愿望,又涌上了心头;此外,又临时附加一股显示欲。
结果,一段《柳荫记》唱得字正腔圆,正当我对自己超水平的发挥兴奋不已的时候,只见那两位女人又折回身向我走来,这回队尾变排头,女孩儿走在前边。
那女孩儿的脚步突然加快,老远就喊道:“刘叔,是你呀!刚才我听到‘远山叠翠如含笑’第一句,就知道是你!我在你家听过你唱过这个段子。”
“啊,是招娣呀,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我认出她是我女儿中小学时最要好的同学,她叫李招娣。
一晃十多年不见了,这孩子由一个毛毛愣愣的小丫头,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招娣从小时候起,就是我家的常客。我的爱人在世时,很喜欢她;招娣自幼父母离异,由于缺乏父爱,她对我也很亲。
有一次,爱人半开玩笑对招娣说,你妈五个女儿,不在乎你这个小老女孩儿,回家同你妈商量一下,让她把你送给我吧!
当时,乖巧的招娣,趴地磕个响头,爽快地叫了一声妈。从此,她与我家的关系,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她活泼伶俐,但是,天性贪玩,学习成绩一般般,按她原有的成绩,各级升学考试都没戏。
自从她一个头磕在地,我和爱人就暗暗把她当大女儿对待,中考和高考都在我的督导和辅导下,顺利地通过了,连续地考入理想的学校,大学毕业后又通过出国托福考试。
在她即将去加拿大留学期间,我家出了个大事儿,我爱人积劳成疾,脑溢血故去了。
爱人逝世后,家里家外大事小情,招娣总是围前围后地帮忙,她有意承担起家庭长女的责任,
有一天,招娣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叔,别总在家里憋着啦,出去散散心吧!”
不久,招娣特意把我领到一个大众舞厅。那正是“十亿人八亿赌,剩下一亿去跳舞”的年代,交际舞在中国大行其道。
群众性的舞风把我也卷了进去,有一段期间,我也常出现在露天舞场。只是没有亲临其境地见识过舞厅是怎样一番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