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5时许,从珠海始发的客轮,在大海里挣扎了70分钟,终于在港澳码头徐徐靠岸了。
第一次去香港,与资本主义社会零距离接触,心里难免混杂着激动、新奇、挑剔和抵触等多种情绪。
登船时,一条刚上身的新裤子,在栓揽绳的铁柱上, 蹭上一块很显眼的油迹.,感到有点晦气。
这种颇具占卜性的预感,有时真很灵验。于是,我带着几分灰暗的好奇,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不快”乃至于”不幸”。
进港的第一道程序,是逛铜锣湾。据说,那是女人购物的天堂。
基于出发时的不详预兆,我的心情很坏,对铜锣湾自然没有好感。为了不使欢天喜地的妻子和女儿扫兴,我心甘情愿地守侯在商店门外,去充当一个纯义务门童。
我暗暗地警告自己:看问题切记不能情绪化,否则,会把事情看走眼的。
我知道,看问题的情绪化,由眼生而欺生,绝非有教养者的品性。不懂事的婴儿见生人就哭;两条邂逅的公狗,掐得满嘴血毛;两个初见的旅客,为争车座拳脚相交……凡此种种,无不源于动物的“欺生”习性。
克服情绪化最有效的方法是,便是仔细观察和冷静思考。
铜锣湾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楼高而密,人多而挤,街窄而曲。在隧道般的窄街上蠕动着的人群,使我想到了川流不息的蚂蚁。
妻子和女儿逛商店是普查性的,凡是服装和化妆品商店,不管有没有采购任务,都逐个地盘点。
她们那乐此不疲的劲头和满面红光的激动,忽然使我想到这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可能是最适合女人的生态环境,但那得有个最要紧的条件:必须得有钱!
即使我站在一个远离干道的角落,仍被脱离主流的散兵游勇拥来挤去,成为一个阻挡行人多余者。
忽然,有两位身材矮小\皮肤黎黑的女人,一左一右从两翼逼近我身边,咕噜着我一窍不通的语言。不过,她们深陷眼窝里光闪闪的传情眸子,为她们的难懂的语言做了翻译:她们是做夜间生意的。
“shimimashen,wadaxiwa,nihongjindeishi!”(对不起,我是日本人!)
活见鬼,在万分紧急情况下,我竟鬼使神差地操起日本话,想把自己装扮成日本人。
“hundounihongjinnaokoudou,wadaxidishigideshi!”(真的吗?我可喜欢日本人啦!)
左边的一位小女人,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以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流畅日本语与我对话。
原本想用日本话摆脱困境,不料招来更大的尴尬。眼下,惟一的退路,就是逃回妻子身边,在自家女人的羽翼下,任何来犯女人,也就无法造次了。
我正要逃往商店的瞬间,时代广场墙边一个照相的身影,抓住了我的视线。那女士的照相姿势,让我想到一个刻骨铭心的女人!
那是险些成为我的合法妻子的女人。这事说来话长。
我在大学教书期间,在学生(尤其是女同学)中的人缘不错。上课时,二百人的阶梯教室,前三排几乎清一色地被女孩子们所占据。
在我原配夫人过世的最初几年,我所以在再婚问题上轻易不肯就范,其原因就在于,我对当年听课中的前三排的女学生,还抱着不可告人的幻想:我希望她们中间能有一名,自己在婚姻上存在着“空编”,同时也对我家庭的“空编”感兴趣之人。
在爱妻过世第三年头上,我突然接到来自新西兰的一封信。
写信的叫凌秀,是我教过的首届女学生。屈指算来,年纪大约比我小五、六岁左右,正处于我内定择偶的最佳年龄段,最为重要的是,她是全系惹人注目的优秀女孩:学习.人品.形象,样样都好。
她向我陈述了自己的一桩不幸的离异婚姻之后,主动地向发出邀请,让我到新西兰与她的学术导师科尔教授合作,搞《中新高等教育的比较研究》。
她的用意十分明显,可我这个好龙的”叶公”,在五彩金龙出现时,却吓得要死。
我以自己达到“四会”水平的外语中没有英语为由而回绝了她。
我所以采取了逃避的态度,起因于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荒唐得不能再荒唐的理由:她太优秀,我太爱她啦!
爱,也能成为“不爱”的理由?这谁肯相信呢?
不过,当我为那个极其荒唐决定所造成的心理后果而追悔莫及的时候,我把直接的罪责归因于英语。
如果凌秀的信,不是从讲英语的新西兰寄出,而是从俄罗斯或者日本发出来的,我是不会做缩头乌龟的。
我一向把语言是同第二生命。一个平时口若悬河的人,一旦到国外成为一个聋哑人,从而败坏了以往在学生中美好形象,这种连死都不如的结局,我能忍受吗?
从那以后,我们劳燕分飞,天各一方。后来听说,她落户香港,在中环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
她留在我身边的惟一念想是,毕业前夕赠给我的一张青春照。照片中的她,斜歪着身子左腿弯曲,大腿和小腿之间完成一个很美的角度,两手举在两耳的两侧,食指和中指构成一个标志着胜利的”V”字。
是她,千真万确,的确是她!
为她拍照的是一位身材修长的老外。
此公年纪不见得比我大,但看样子决不比我年轻。
一张欧美男人专利性的长脸,额头上叠起核桃皮般的皱纹.不过,他有着一双能成为女人陷阱的眼睛,那两颗天蓝色的眼珠儿,闪烁着幽默的友善和青春的活力。
这样的眼睛配上那样一张脸,恰倒好处地合成了宛如电影《廊桥遗梦》男主人公的形象.具有这样形象的初老男人,对于包括青春少女在内的一切女人,都具有难以抗拒的杀伤力!
接着,我看到了最能说明凌秀与老外关系的一幕。
那位洋人调试好录象机的镜头,快步走到凌秀的身边,在薄暮的轻纱中,当众紧紧地拥抱她……
这天崩地裂的一幕,使我头晕目眩,犹如万箭穿心,仿佛五内都在爆裂……
为什么让我看见她?为什么让我看见那样伤心的一幕?
是命运之神,对有眼无珠的我的清算和惩罚?是天理良心,对有情无义的我的考验和评判?
那锥心刺骨的一幕,就像一面照妖镜,让我看见了自己灵魂的原形。
平时,别人对我的评价一向是:为人谦和,平易近人,心地善良,有一颗悲天悯人的仁慈灵魂.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确信我是这样的好人。
可是,在极端情况下,我看到了自己灵魂的另一面。原来,在情感领域,我还存在着自私和独霸的丑恶欲望.
凌秀没有追求个人爱情和幸福的权力吗?难道让她为被我拒绝的婚姻”守寡”吗?难道我这个已经有了家室的人,还要做一个”吃一,嗅二,眼观三”的贪婪的家伙吗?
天理良心昭示我:应该为凌秀庆幸和祝福!
至于我,已经到了斩断浪漫情丝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