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工地围墙转一圈儿,需要半个多小时。工地上黑黢黢的,死一般寂静,如同鬼城。从那些高高低低的半拉子楼房边走过,感觉会有什么怪物从窗口里跳出来。这时他头皮发麻,后背发凉,不由地加快脚步。这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人们都在家里吃着饺子看电视,工地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公路上的车辆也很少,偶尔会有一辆小车闪着车灯快速驶过,好像是急着回家和亲人团聚。他回到小工棚里,打开电视,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一男一女正在跳舞。不是有线电视,屋顶上支着一个小铁锅,可能是天要下雪的原因,信号不好,跳着跳着人就变了形。他取出两包方便面泡在快餐杯里,在炉子边坐下来。这时,手机铃声响了。不用看来电显示,他知道是家里打来的。喂——。
爸爸,你吃饺子了没有?是儿子的声音。
他说:吃了。
儿子又问:你放炮了没有?
他说:放了。
儿子说他放了一个二踢脚,又说奶奶给了他十块钱的压岁钱,还要说什么,妻子把电话夺过来。妻子说大人要说正经话,你一个小孩子唠唠叨叨没完了,白白浪费电话费。妻子问他饺子是啥馅的。他说羊肉配大葱。这时母亲又插进来,说羊肉配大葱不好,有点苦,不如羊肉配红萝卜,说家里就是羊肉配红萝卜,很好吃,可惜你不在,吃不上。他用筷子挑起方便面吃了一口,对着电话说,我这羊肉配大葱也还行,吃着也不错。妻子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惦记。他说知道了。然后挂断了电话。虽然不在亲人身边,但是能听到亲人的声音,感觉就像在家里一样,心里暖融融的。他在这个工地打工快一年了,因为离家远,中间没回去过。本来计划过年回去,工头让他留下来看工地,说工资是平时的两倍。他考虑了一下,就留下了。除了一栋栋建了半截的楼房,工地上还有大堆的建筑材料,搅拌机﹑吊塔、电缆等,需要留下人照看。大家都走了,就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每天晚上去工地巡逻两到三次,白天就坐在工地入口处晒太阳。这座北方小城治安还不错,工地没有发生过失东掉西的情况。
他洗涮了碗筷,炉子里加了一些煤,就坐在椅子上专心看电视。晚会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歌曲没有过去的老歌好听,相声小品不是让人发笑,而是让人起鸡皮疙瘩。他喜欢的几个歌星都没露面,就像没有吃饺子一样,感觉这个年过得有点寡淡。零点整,新年的钟声响了。随即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密密麻麻此起彼伏,像刮风一样,其中间杂着礼花炮的重响。他走出工棚,看远处缤纷的礼花在夜空绽放,炫目而多彩。今天晚上家里有人放礼花吗?他想起往年除夕自己家里放礼花的情景:一群穿了新衣服的邻家小孩嘻嘻哈哈挤挤攘攘,儿子骑在奶奶的肩上,远远地躲在屋檐下,五彩火焰冲天而起,起火带着呼哨飞向天空……除夕的晚上还真是有点想家。下雪了,雪花轻飘飘的,悄无声息地落下来,不一会儿就把地皮下白了。远处的礼花还在绽放,或明或暗,没完没了。他拍打拍打身上的雪花,准备回工棚睡觉,一扭头看到马路对面的她。她从十字路口溜达过来,沿着马路的边沿一直向郊外走去,走了不多远又折回来,然后又折回去。大半夜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在这里?莫非是传说中的站街女?
他说:喂,这里的民工都回去了,没生意可做,你回去吧。
她停下来朝这边看了看,继续溜达。
他又说:天这么晚了,你一个女人在这里不安全,还是早点回家吧。
她说:谢谢关心。我不会走远,就在这儿转转。
他听出来了,她是卖烧饼的那个老板娘。说是老板娘,实际上就她一个人,在十字路口拐弯处开着一个小小烧饼铺,卖各种各样的烧饼,有甜的有咸的还有菜馅的,从来没有见过老板。民工们回家过年去了,工地上没人做饭了,他不想做饭的时候就到烧饼铺里买几个烧饼,一来二往,他俩就认识了。
他笑着说:是你啊,我还以为是“鸡”呢。话刚出口,他就觉着不妥,感觉自己很猥琐。
她骂了一句:你妈才是“鸡”呢。
他赶忙解释说:我这臭嘴,瞎说惯了,你别在意。他说:屋外挺冷的,进屋暖和暖和吧。
她跟着他进了工棚。
炉火正旺,工棚里暖融融的。新年晚会已经结束,电视里正在播放广告。他给她倒了一杯开水。
她开玩笑说:大过年的,你就这样招待我啊。
他环顾四周,说:真没什么了,有方便面,你吃吗?
她笑笑说:我不饿。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床底下拿出一瓶白酒,说:有这个,你喝不喝?
她稍一停顿,轻轻地说了一声:喝。
他拿出两个碗做酒杯,两个人围着火炉子坐下,一杯一杯碰起来。没有什么下酒菜,白酒配白开水,他们喝得津津有味。他们只喝酒,什么也不说,因为无话可说。她不胜酒力,喝着喝着就迷糊了。他发现她醉了,赶忙摇醒她,想把她送回去。她神志不清,说话含含糊糊,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把她的一条胳膊放在自己肩上,用手拉住,用另一条胳膊扶住她的腰,架着她往外走。她突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下不走了。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大团雪花摔下来,不大一会儿就堆了一砖厚。他看着醉如烂泥的她发愁了,很后悔不该叫她到这里来。他只好把她抱在自己的木床上,给她盖了一条被子,自己围着火炉看电视。她睡得像死猪一样,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她还没有醒过来。他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在木床的一边和衣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