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叫李有福,文革时的高中生,早些年在村小学教学,那时候,村中读书人很少,是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他的学问不仅表现在识文断字上,而且李先生的字也写得极好。村里逢年过节写春联,红白喜事写礼单,撰祭文,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谁家办事若忘请了一位亲朋可以,但独不能少了李先生。据说李先生的字在县文化馆举办的书法大赛上还得到过三等奖,那回,李先生的字满能够得到一等奖的。李先生说:闹不懂为什么?一等奖的字是:春风得意。二等奖的字是:往事如烟。而李先生的字是:分田到户好。事后,李先生逢人便说:春风怎能得意?往事又怎能如烟?那几个书法评委不知是咋弄的?你若不信,李先生的堂屋当中还订着那张三等奖的奖状,不过早已经发黄了,边上小虫已蛀了好些子洞。
村子里人见了先生总是李先生长,李先生短的叫。李先生却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李先生不爱修边幅,永远是那件灰色中山装,头发永远乱糟糟的枯黄如草,胡子拉渣的,脸干瘦,牙齿被烟熏得焦黄,给学生上课时,有时眼屎还粘在眼角。讲课很投入时,黑板上的字便写得龙飞凤舞,学生记笔记时,就说:李老师的字写得真漂亮。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把李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我那时是在乡中上学。星期天回家的时候,村子里简直沸腾了。在村小教书的李先生写了一篇稿子上中央级的大报纸《工人日报》,得了50块钱稿费,要知道李先生教书的工资每月才24元。村人都去道喜,鞭炮一挂接一挂放,地上的纸屑已有很厚的一层了,前来道喜的人仍络绎不绝,李先生也不客气,连连说:“是大喜事,可喜可贺呀!”
李先生家收了200多块钱礼金,李先生的老婆桂婶喜得合不拢嘴。
当晚,我便迫不急待地上李先生家。
“李老师,您的文章让我一睹为快好吗?我向您学习也给《工人日报》投稿。”
李老师的瘦脸有些微红又一脸的高深莫测,顿了顿说:“良永,你也是我学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现在中学时代是学生的黄金时期可不要分心呀,再说了我写的东西你现在还看不懂……”
桂婶说:有你老师文章的那张报纸是你老师的命根子,外人哪能随便看呢?
我很失望慢吞吞地回了家。做梦都想看到李老师发表在《工人日报》上的那篇文章,可一直没看到。回到学校课余,我发愤写作,勤奋练笔。高一时,我的作文已入选《全国优秀作文选》了。
一个周末,我又去拜望李老师。李老师瘦得变了形,眼圈通红,他住的又灰又暗的屋子里床上桌上满是《工人日报》,我想李老师写稿又写了一夜。我说:李老师你写稿可得注意身体呀。李老师苦笑了笑。
我又提出看李老师的大作,李老师摆了摆手说:巧得很,箱子钥匙是被你婶子拿走了,又说,你真了不起作文竟入选《全国优秀作文选》了,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
从那以后,再没听说过李老师又有文章发表。快高考时,村里头有人捎信来说李先生病故了。我为失去我最钦佩的人而悲痛。
放假时,我又上李老师家,李老师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正在家装模作样练毛笔字。我又提出看李老师的文章,桂婶爽快地答应了。
桂婶从她结婚时的嫁妆,一只刷着红漆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真的是一张《工人日报》。
我如获至宝捧在手里仔细阅读。一张报纸快看完了,才在四版的右下角找到李老师的名字。我吃了一惊,这哪里是什么文章呀!
李有福读者:
你好!阅读后,我们对您提出的问题马上进行了研究,你提出本版上期中的“再接再厉”中的“厉”字属别字,应为“励”字,据《现代汉语词典》1566页“再接再厉”词条,这个成语不能用“励”字,否则就真是别字了。本报对您细心从教,认真求知的态度深深感动,奉上50元,寄上近期的报纸,聊表寸心。
《工人日报》编辑部
桂婶说:“有福临死时还提到你,说他今世最佩服的人是你。”
我听了,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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