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人上来,想把我拽走,孔六爷抬手制止,说,‘让他喝。’我终于喝完了,我夹着腿回头看老七,发现老七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好像隔着雨幕在看他。这时候我觉着脸上发痒,像有虫子在爬,我抹了一把,才知道是泪,才知道为啥看不清老七,一个劲儿地流啊,止都止不住,那哪是泪啊,分明是水,既然尿路走不通,就往上走,从眼眶里出来了。
“孔六爷说,‘行了,这件事就算到此为止了,不再追究。刘三你扶着刘七走,出了我的门再尿。过两天你来找我,有事跟你商量。’
“找我商量事?听了这话我心里开始发慌,以他孔六爷的身份,还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越想越慌,倒不觉得憋得慌了。老七可不行,他是扶着墙走出孔家的,到了院子里,没墙可扶,我想去搀他,他把脑袋微微晃了晃,如果我不是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根本就看不到他冲我晃脑袋。我也就不敢碰他,小碎步跟着。
“老七是蹭出这七进的院子的,不知道是我眼花了还是咋的,我瞅见孔家的青石板路上出现了一排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有一汪水……
“那是个大晴天,毒辣辣的日头悬在头上,远处的山轮廓可辨,草木绿得像刚上了漆。
“我和老七走在正午的街上,掠着土墙走,那墙像刚刚刷洗过的铜板,跟那个惹祸的夜壶一个颜色。村里的人放下手中的活计站在路旁,每双眼都盯在我俩身上。我垂下头,老七却直着腰、仰着头,就像是一低下头就能把尿泡挤爆了似的。
“我明白,还真是那样。
“走到一棵枣树下,老七说,‘哥,我要尿了。’那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说‘再忍忍,找个没人的地方。’可还没等我说完,就瞅见老七那条裤子鼓胀起来,水从两个裤管流出来,汩汩不绝……笑声从人群中飞出,升上我头顶,又落下来,全摔在我脸上,把我这张老面皮烧着了、烧化了。
“大人们笑,孩子们拍着巴掌,燕子掠着地皮飞过,几条狗跑过来,狐疑地嗅,然后伸出舌头在水汪里舔。
“‘哥陪你一块儿尿。’我说。然后我就松了闸,笑就笑吧。
“于是我们俩就一起尿,看热闹的人的快乐增加了一倍。
“老七和我尿出了一条河。丢了大人啦,不过总比剁他一只手、铰下他的鸡巴强吧你说?”
头一回听刘三跟我讲这事的时候,嘴里有一股子酸水从牙根里渗出来,那时候屋外在下雨,活像是老七的尿,没完没了。
矿井透水了。我死里逃生。那天的水声,想起来也让我牙根发酸。
“第三天头上,我到了孔六爷府上。喜鹊在我脑顶叫个不停。
“‘坐吧,刘三,’孔六爷让我坐下,我这个几十年的老屁股还是第一次坐在这么软的座上,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沙发,虽说叫沙发,可比坐在沙子上舒服多了。‘六爷您有什么事就吩咐吧,刘三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我说。
“‘呵呵,那倒用不着,我这也没什么让你肝脑涂地的事。’孔六爷说,‘闲时听人说起过你,夸你忠厚淳良,前日一见,倒是个疼惜兄弟的良善人,眼下我这缺个信得过的人,如何,想不想跟着孔某人干?’
“‘哎呦,那可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忙起身道谢,‘感谢六爷提携,六爷的恩情刘三永世不忘!’
“‘罢了罢了,免了这些虚礼。’孔六爷说,‘这些年我颇有些积蓄,可有人传闲话,说我的钱来得不干净,虽说孔某人并不在乎悠悠诸口,却也不愿意被那些愚夫愚妇们指指戳戳,因此我准备拿一笔钱出来,给村里盖个学校,再把孔、颜、曾、孟四大姓的祠堂翻盖一新,对了刘三,你们刘家有祠堂吗?’
“‘回六爷,我们是外姓人,从我爹那辈儿才迁过来,没有什么祠堂。’
“‘将来会有的,’孔六爷说,‘咱们接着说,盖学校、翻新祠堂这两桩事非同小可,底下的人我清楚得很,都是奸懒馋滑之辈,若把这差事交给他们,少不得要从中揩油,须知娃娃们念书的学堂和供奉祖宗灵位的祠堂是敷衍不得的,我要的是盖好后,要经得起风雨、扛得住地动,所以孔某人就把你找来了,我信得过你。前日那夜壶之事,让你们兄弟颇吃了些苦头,但窃盗乃恶行,总归不对,小施惩戒也是应该的,不过如你心中仍有不平,孔某人给你赔个不是也无妨。’
“你说话到这份儿上我还能说啥呢?老五,孔六爷要给娃娃们盖学校,给祖宗们修祠堂,那可都是功德无量的事。
“这差事我算是接下来了。买料雇人监工,连工地上的饭菜我都一手揽下,我心里明镜似的,六爷府上那些人嫉恨我,捞不着外财了你说能不嫉恨吗?不过我无须担心这些,只要六爷信得过,别人怎么说我又何必挂怀。一年半的光景,学校和祠堂都盖成了,孔六爷特意把他那当军官的女婿请了回来,县长也来了,他那军爷女婿鸣枪当礼炮,县长大人亲自给剪了彩,锣鼓喧天,那可是咱们村史无前例的一日,好不热闹。六爷原本也想让我上台来着,可老五你知道,哥是个孱头,上不得台面,我就婉拒了,躲在人群里笑得合不上嘴。那可是哥这辈子最风光的一天呢!
“老七也沾了光啦,学堂开学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鸡都没起呢,我就把他薅了起来,烧好热水摁着他洗了头脸,他不想去,为这我还给了他几下子。进了学堂老七可傻了眼,他是学生里个头最高的一个,说死也不肯坐下,我又给了他两脚才老实。孔六爷在一边看着直乐,老七还瞪了人家半天,这个不通世故的东西,那可是六爷给你的造化呀。”
“说到底老七还是沾的你的光。”我端起海碗咕咚灌了一口,起身进了堂屋,把灶上的水壶提下来,支棱着耳朵听了听,只听见老七悠长的呼噜,那女子竟无声无息。
“少抽两口,喝口水吧。”我给刘三把水满上,坐下。
“人活于世,不能忘恩呐!”刘三喝了口水,放下碗,向村东方向拱了拱手,说,“孔六爷的恩我是一日不敢忘,因此那件事我独自扛了下来,到今天我也不后悔。”
“我扛下来的那可是天大的事。
“村里人指摘孔六爷的钱来路不干净,多少是有几分道理的。那时节为了差使我方便,六爷叫我睡在他府上。那天夜里,六爷叫人来喊我,我忙爬起来穿衣蹬鞋,觉得定是有急事,否则不会大半夜唤我。那阵子老七也跟着我睡,他上了半年学就死活不上了,六爷就让他来帮助料理牲口,没工钱,但吃喝都管了,倒比原来胖了一圈儿。见他睡得正香,我轻手轻脚地出屋。
“来人领我进了六爷的屋就出去了,掩上了门。六爷放下水烟袋,起身迎我,拍了拍我肩膀让我坐下,又亲手给我斟上茶。看他面色如常,不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的征兆。
“六爷从一个匣子里捧出一张纸递给我,‘老三,你把这个收好,丢了你都别丢了它。’我瞥了一眼,见是个路条,盖着大红印章。我赶紧揣进怀里,贴身藏好。‘帮我去送批货,’六爷说,‘都装好了,你带着刘七赶着大车去,车套好了,路你也不用问,马夫自会带你到你该去的地方,见该见的人。’
“‘什么货,六爷?’
“‘按说你不该问,’六爷说,‘我也不该说,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信得过你——是几箱子军火军需,打仗用的。路条是我女婿想办法搞到的,一路上保你畅通无阻。至于买主,也不用问,不是白的,就是红的,两头的生意咱都做。你这头一趟务必给我弄好,日后就好办了,孔某人心里有数,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