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点头,心里开始突突地跳。不过这颗心只要不跳出来,我就帮六爷把事办妥帖。
“‘之所以让你带上老七,是因为你们是同胞兄弟,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别怕,不过是走上几十里路而已,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就找马夫商量,没事就别跟他说话,该疏通的我们翁婿都疏通好了。’
“长话短说,我叫醒老七就上了路,到了赤城,那路条果然好使,畅通无阻,马夫一路无话,喝住马伸手指给我一爿茶馆,然后把车赶到后院。行至门口,有人接我进了里屋,一个富商模样的人吩咐人验货收货,完事塞给我三根金条,金子果然沉啊,活到这把年纪,我还是头一回见着、摸着金条。”
“还说你是孱头,这要是抓着可是杀头的罪。”
“抓着了,走到第七趟那回,我就让人逮着了。幸亏我让老七钻到了马车底下,要不连他一块儿都得下狱。不知道是六爷那女婿得罪了人还是怎么的,反正是走了风声,我和马夫被抓了个正着,那些凶巴巴的军爷进茶馆搜,看样子是没找到那个富商模样的人,就把我和马夫带走了。马夫的骨头可真硬,一直到死也没供出六爷的名讳。我也挺了下来,其实我就快挺不住了,再给我一鞭子我就得招。算是我命不该绝,这时候六爷的女婿带着个副官来了,给审我的人出示了一页纸,我就被放了出来。我问他马夫在哪儿,‘死了。’六爷那女婿说。
“我回到家,一是没有脸面去见六爷,二是我得先看看老七回来了没有。谢天谢地,老七自己跑了回来,他人虽愣了点儿,却也知道回来就去给六爷通风报信。我这条命,归根结底还是六爷保住的。”
“保个屁,是他害的还差不多。”
“六爷命人抬了轿子来接我,我没去,一身的脓血,不能把六爷的蓝呢轿子弄脏了。回去禀报后,六爷就请了大夫到咱家,给我换药医治,隔三差五地还送来炖好的补品。伤养好后,我能下地了,就去孔府叩谢,他不让我磕头,可我还是磕了三个响头,我说‘这三个头是谢六爷这些年对我的信任和器重,’言罢我又磕了三个,‘这后三个是跟六爷辞行的,日后我是不能再鞍前马后地伺候六爷了,六爷保重。’
“他没再留我。他是聪明人,知道留我无益,对他来说我已经是个麻烦而非帮手了。
“后来六爷派人来送了几趟钱,我都让老七送了回去。从此他也就不再送了。再后来就是你听说的那个丫头。
“那天晌午,孔府来人捎来了六爷的手信,上面只写着几个字:‘女名思齐,贤可为妻’,孔家的人领了个姑娘进来,那姑娘一直垂着头,刘海盖着眼,到我身前施了个万福,就站到一边去了。我瞧了两眼,模样生得不差。孔宅的丫头们我都见过,这个却眼生,多半是我养伤这阵子新来的。不过是孔家的丫头终归不错,六爷有个习惯,给丫头小厮们起名,用的都是《论语》里的词,送信来的那小厮叫弘毅。”
“你说你怎么就没把那个叫思啥的丫头留下呢?”
刘三弯腰把最后那点儿碎烟叶子捻起,像撒盐似的撒进烟袋锅,抬头看了看天,天已经渐渐放亮,星宿大都隐了,只余几颗在天边疲倦地眨眼。
“当我真的迂、真的傻吗?
“那不是个女子,是个炸弹,是个身上刻着孔祥柯名字的炸弹。
“终有一天,六爷是要出事的,出大事,我是个草头百姓,救不了他,却也断然不能让他连累了咱刘家。”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孔狐狸的大名呢。
我有点儿懂了。
我这三哥不是一般人。
“总之我再也没登过孔家的门,想不到那天六爷上咱家来了。‘老三呐,你不去探我我来探你啦!’他摸出烟给我点上,我俩就在这树下坐着,我看着他的脸,他看着我的脸,六爷老了,一颗熟透的枣子掉在他头上,他身子一趔趄,我上前扶住,他抓住我手,说,‘老三,我就快不中用了,强横了一辈子,如今在这世上我也没什么非分之想了。多少人打我眼前走马灯似的过,到今天能记起名字的已没几个,你是个例外。你人好,不需我多说了,脑子也比那帮俗物好使得多呢。你实不该过得这般苦,你是被我连累苦了!’
“这句话可把我的老泪催下来了。我说,‘六爷您可别这么说,我和老七沾您光的时候您怎么就不提了呢?村里的娃娃都上了学您怎么也不提呢?我过得挺好,您老别挂心了。’
“‘金银你不要,女人你不要。我清楚你老三的脾性,可饶你有颗好使的脑袋,却没想到我心里的滋味呢,这样吧老三,你爹娘的坟我帮你迁了吧,前些日子我瞧好了一块地,虽说没什么富贵之相,烟火气倒是十足,你知道我略懂堪舆,那块地上的柏树生得清奇,保你刘家子嗣不绝还是可以的,你是长兄,总不能眼见着让你们刘家绝了嗣不是?’
“这可是大恩呢老五。”
“孔六爷委实不是一般人,”刘三说,“可他也不是神仙,你当他真的能掐会算,真能未卜先知——老七走这八百里的路就能领回个女人?不是,他是了解老七,咱这个兄弟身上有股子咱俩都没有的东西,至于有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咱刘家香火的延续就指望他了。”
我拍拍我哥刘三的肩膀,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领了头回工钱,颜老黑就带我去开荤了,搂着女人睡的滋味真好啊,又暖和又软乎,正舒服时,听见颜老黑几个在门外笑,这帮家伙听我的房呢。完事回矿上的路上,颜老黑羞我,说,“打今起,你小子再也不是童男子啦。”
如今回来了,不好享上那种福了,可我终究强过刘三,到底是没白活。
“三哥你……”
“去把老七叫醒吧,别惊动了那女子。”
“好嘞!这就去。”
我踮着脚走进里屋,老七四仰八叉地睡着,那女子背冲着墙,我只看到一头齐耳的短发,闻到了一丝并非脂粉的香气。
我摇醒了老七,他一睁开眼,我就捂住了他嘴,趴在他耳边说,“别出声,三哥有事叫你。”
我领着迷迷糊糊的老七来到院子里,抢上一步,压低嗓子跟刘三说,“三哥,我跟他说吧。”
“不用。”他冲我摆摆手,我踱到树下蹲着。
我哥刘三跟老七说着什么,影影绰绰的,耳朵只辨出来一句,“……毕竟我们是亲兄弟……”
过了有半袋烟的工夫,老七点了点头,走出院子。
天变得越来越蓝了,星宿退尽。
这时节每天都有风,我亲眼见到老七被风刮出了院子,树叶追着他的脚跟。
“嗯,毕竟我们是亲兄弟。”我想。
“哥,用我给你摁着点儿不?”
“不用。”
作者简介:阿丁,男,原名王谨,1972年出生,保定人。早先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