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姑脚大。
这在窑沟是出了名的。
其实人们背地里都管她叫大脚九姑。
那年代,女人小时候要裹脚,用一丈八尺长荇草般的白布条像包粽子一样将脚掌裹起来,小巧玲珑的一团,活色生香,供男人欣赏和把玩。九姑八岁就成了村中焦大的童养媳,过门不久,婆母便拿出了两条备好的裹脚布,捆猪一样将女孩的两脚绑了个结结实实。女孩九姑说:“娘,不要绑啦,我以后还要上山挖猪草、下田薅苗禾啊。”婆母毫不通融,说:“不成,这是祖上的规矩。”九姑声声喊疼,婆母还是铁青着脸将布条缠到了尽头。九姑喊:“疼死我了,我不活了!”婆母劝道:“好孩子,咬咬牙挺几天就过去了。”九姑喊:“我不!”婆母想,胳膊还能拗过大腿嘛?孙猴子还能折腾出如来佛的掌心?就不再理睬九姑,兀自去纳鞋底。
但九姑直挺挺躺在炕上绝食了。她一躺就是三天,汤水不进,任谁劝说都是枉然。第四天,婆母慌了,儿子娶个媳妇不容易,再说怎么着也是条人命啊!婆母给女孩煮了两个鸡蛋,哀求着说:“丫头,起来吃了它,咱不要那裹脚布了。”
九姑即刻爬起来,把那两条破布扯下来,用剪刀剪了个七零八落。
从此,九姑的大脚无牵无挂,突飞猛进,就成了大脚九姑。
大脚九姑有了这不雅的诨号,也就长大成人了。
以前,九姑的男人焦大爱赌,九姑背地里曾多次劝说,但收效甚微。一日,见焦大又去赌博,九姑跟踪而至,焦大正在尽情地掷骰子,一脸得意之色,九姑上前,二话没说,抡起自己纳的千层底布鞋打焦大的手,并厉声喝骂:“让你赌,让你赌!”直至将鞋底打飞。他人正要看九姑将没鞋穿的笑话,九姑已上前将焦大扳倒在炕,扒下男人的一双布鞋,穿在自己脚上就橐橐地走了。
九姑在家里村里就拔了尖儿。
一天,一群日伪军荷枪实弹将窑沟山坡上的煤窑包围了,说要抓八路。日伪军将窑工们推推搡搡押到了村中的谷场上,让村民去认领自家的亲人,说没人认领的就是八路,要带走。
窑工都是窑沟人,很快就有了归属,但让窑沟人惊异的是,谷场上居然真的剩下了一个穿白羊皮袄的男人,那男人很年轻,有些瑟瑟发抖。日伪军官狰狞地笑了,说:“带走!”
这时,手提野菜篮子的九姑冲进人群,喊:“他是我弟弟,谁敢带走!”她上去拽住年轻男人的手,扭头就往外走。日伪军官手握战刀挡住了九姑的去路,问:“他的,你的亲弟弟?”九姑回答得理直气壮:“不是我亲弟弟我领他回去干啥?”日伪军官单刀直入,说:“我看他像八路!”九姑瞅了瞅那个男人,又瞅了瞅日伪军官,镇定地说:“太君,你看他那胆小的样子,像八路吗?”日伪军官是个中国通,突兀地问:“都春暖花开啦,他为什么穿件羊皮袄?一定是被大日本皇军困在山里的八路!”九姑回答得更是咄咄逼人:“我们穷苦人有件衣服遮体就不错了,管它春天夏天?”军官挥了挥手:“搜!”几个日伪军就围住了那个年轻人搜查。之后,他们说:“报告太君,他身上的,什么也没有!”九姑再次拽起年轻人的手说:“走,回家!”临行,她居然气冲冲地对日伪军说:“吓坏了我的兄弟,就去找你们算账!”
在她凛然的气势面前,日伪军竟然闪开了一条道。
其时,焦大和村民的手心都沁出了汗水。那个陌生人果然是八路。新中国成立后,那人做了高官,派车到窑沟接九姑到城里享福,九姑却说:“我当时不知你是八路,我是看不得小日本欺侮中国人。”
九姑后来没有离开窑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