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还是以前的样子,还是留着长长的头发和参差不齐的短须,脸色和眼神也全没有变,声音还是那样浑厚,举止还是那样稳健,似乎岁月在他的身上竟失去了作用。
当她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时,他们一样没有多说话。他抬头看了看隔着一方桌面的她,微微一笑便在报名册上流水一样地写着字。然而,当他抬头看她的时候,她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几乎要将她给震垮。她真担心他也听见了那一声轰响。
她这次回乡都是因为母亲。母亲的婚姻又已经完全破裂,遂决意放弃北方的生意,回乡滋补一下疲惫的身心,临行把女儿从新疆接来。适逢暑假,他正招了一班学生补习英文,她便去报名了。
这些年来,有钱的父亲和母亲送她上过收费最贵的外国语学校,给她请过一个又一个顶好的家庭老师。但是,她都没有心思去学,她的世界和别人总隔着一层薄薄的膜,别人说什么,别人做什么,都不关她的事,她思什么,她想什么又哪里用得上别人来关心?实际上,她何曾有过完整的思想?她的思维力正和她的心一样,是残破不全的,但,残破不全的心中却有一个完整的他。
他果然是她理想中的样子,是一个谦和、开朗而贴心的男人,而且他没有结婚。她多少次命令自己不要去想,可总不能自已,她的小小的心腔里装的全是他。短短的几天,她曾经多少次想过要扑倒在他的怀里,服服帖帖地睡在他的怀里,但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五天后,她离开了他,随母亲再度去了重庆。他注定只是她的一个梦。
五年过去了,又一个五年过去了。在这十年里,世界发生了太多的改变,城市的楼宇越来越高,柏油马路越改越宽,摇滚乐的喧嚣声越来越大,世界越来越拥挤。可是,无论世界怎么拥挤也挤不进她的世界,虽然她已经结了婚,又离了婚,但是她的周遭依然有一层薄薄的膜。薄膜里装的只有她,她的心里装的只有他。
她决计回乡下去找他。她爱他,她又恨他。因为有他,她的心里总算还有个人,总算还不是完全的一片白,但是,因为有他,她又活得那么滞暗,那么心酸。
世界上十年的轰轰烈烈的改变似乎也没有改变他,他依然在那所乡村小学教书,音容笑貌依然如故。
她本来想,这次见面她会大方地和他握手,亲切地跟他交谈的。她要把心里所有的话都讲给他听。可是,当她见到他时,她的勇气全泄了,在他的面前,她永远只是一个第一次见到老师的孩子。
他从胸口上抽出钢笔,在笔记簿上顿了顿,朝隔着一方桌面的美貌的她看了一眼,微微笑着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灿么?多大啦?”他一边写字又一边问道。
“我——我六岁,属兔的。哦,不,六岁是我第一次来报名的时候,现在我——我想你该记得我的——”她便把那些陈年的琐事一件一件地说出来。不过,她真的说不好,因为那些影响了她半生的事情实在太小太琐碎。她的心里一阵慌。
他似乎想起了那些恍如隔世的往事,但是,片刻的惊奇后又是平静。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似乎他听过了太多太多这样的故事。他微笑地看着她,神态和十九年前简直没有一丝区别。她也看着他,声音哽住了,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再也稳不住,一眨眼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窗外几时下起了雨,伴着隆隆的雷声,一地荒草被风齐刷刷地按倒在地上。她哭着跑了出来。十九年来,世界于她来讲,等于没有,这点风雨又算得什么?她可以忘掉整个世界,真的就他不可以忘了么?
然而,回到家时,她才惊异地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竟是干的,只是额头和眼角处有几点潮润;她的头上戴着个竹笠,身上披着一件长长的棕衣——与十九年前他送给她戴回来的一模一样。
摸着湿漉漉的雨具,她傻了,他总是在她决意要忘了他的时候使她忘不了他,她靠不近他,离不远他,十九个春秋都是这样。
那么,再过十九年呢?谁又能猜破这个关于时间的故事?那就让时间去慢慢讲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