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炸油条的两口子是安徽人,他俩就在机关大院食堂的外墙边支了一个油条摊。1980年代末他们就来到这城市了,他们的孩子都是在本地生的,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说话间这小儿子都上小学了,有时候女儿也到油条摊来帮忙。放寒暑假时让他们闺女在油条摊子旁再支上一摊子,专门卖板面,生意也很红火。闺女像她妈,水灵得一朵花似的,手脚也麻利,买卖中一家三口人聊天说话都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
那男的长得很是体面,个子高高的,像电影演员金城武。老婆细眉细眼细腰,有点越剧演员王文娟的意思。大伙都开玩笑,说他们两口子是天仙配。两口子听了也就一乐。后来听说那女的原是家乡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她爹还是个村主任。那男的家里穷,村主任爹死活不干,还把闺女锁起来打一顿。闺女就跳墙跑了,演了一场小二黑结婚。这年头谁不爱钱哪,听了这故事的人都对这两口子起了点儿敬意。
两口子每天来练摊时都是男的骑一个大三轮车,车上有炉子,蜂窝煤,有大塑料桶装着满当当的油,有大面板,还有乱七八糟的家什……女的带着套袖,骑着自行车跟着,自行车把上,挂着一只油渍麻花的塑料筐,筐里放着零钱和白塑料袋,那是给顾客准备着找零钱和装油果子的。
到了他们的地盘上,那男的就把家什卸下来,分别摆好,两人就动手干活。点上炉子,锅里倒上满满的油,那女的和好面,把面擀成厚薄均匀的一大片,用本色屉布苫上,醒一醒。等到有人来了,她就在揉好的面里,揪出一小块儿,在油锅里沾点油,再抻成长条,用刀点成几段,三扭两扭就变成生坯子扔进油锅里。那个男的就用长长的铁筷子在油锅里翻着炸。锅旁放着一个铁丝编的筐,炸好了的油条挟出来放在铁筐里控油。那个女的就再挟出来放在白塑料袋里,一边递给人家,一边还笑着说上两句好话。
这个时候,那个卖豆腐脑豆浆的小丫头骑着三轮也来上班了。她的三轮上装着两个大桶,桶里的货热气腾腾的,冬天还包着一层棉护套。车上还有一张折叠圆桌和几只折叠凳子。她离炸油条车不远,支好桌凳,桌子上还摆上带小勺的红辣椒瓶,墨绿韭菜花罐,还有一只装白蒜汁的敞口玻璃瓶。
不知什么时候,这两家搭上了伙计。如果哪天卖豆浆的有事不来了,那油条也卖不了几根。反之一样,没油条谁喝豆浆呀?两家谁也离不开谁。
每天来摊上吃早点的人挺多,都是上班族,匆匆忙忙地站坐在圆桌边解决掉早点问题。也有退休的大爷大妈,领着刚会走的孙子孙女来打早点,端回去慢慢吃喝。有时候市里面要有查卫生的来,事先得到通知(不知是谁告诉他们的)后,他们就挺配合地歇两天,休整休整。躲过去这两天他们就又开张了,大伙离开他们还真不行。
转眼这两口子都来二十多年了,都成近四十的中年人了。他们在城郊接合部租了间房,把孩子他奶奶也接了来,一家五口过得挺红火。那男的有时也抱怨说,小学要的赞助费太多,衣服鞋帽都要统一,出去郊游也要钱,有些难以支撑……但看得出,那男孩是一家子的骄傲和希望,就是花再多的钱,他们也高兴。
有一次放暑假,孩子奶奶回老家了,他们不得已早上出摊时把两个孩子也带在了身边。吃早点的人多,那男孩子淘气,乱跑乱跳的,跟姐姐闹着玩,不小心,就碰歪了油锅,那油一晃,溅上了那男孩的手臂,立即是一溜燎泡。男孩撕心裂肺地号哭起来,两口子吓坏了,都大声骂那姐姐。小女孩吓得都傻了,只知道紧抱着弟弟哭。他们两口子赶紧停了买卖,打了辆出租车,送孩子去医院了,还忘不了厉声骂那女孩好生看着摊子,回来再找她算账!这边热心的顾客也一个劲地张罗着让他们放心快去……
好在问题不大,听说那孩子没几天就养好了,从此再不敢带小孩来摊子上了。倒是老主顾们总是打探他们的孩子。“挺好,没事了。学习也好,初中毕业了让他们回去考学,也得奔前程啊。”老家还不错,让他们帮衬着房子也盖上了,猪羊鸡鸭都有,老了我们也回去。那男的总是乐呵呵地说。
那女的虽是近四十的人了,长得还是光彩照人,总免不了招些闲人,没事蹲在摊头,虽不敢太撒野,却也说些盐咸醋酸的疯话。那女的就板着脸,软硬不吃,弄得那些无赖无可奈何,只好散去,解嘲说人家那是贞节烈妇,等着树牌坊呢。倒是那男的,怕伤了人,弄砸了买卖,处处赔着小心,说些好话。那女的就抱怨她爷们儿没囊没气,是个窝囊废!两个人经常当着顾客用家乡话你来我往地拌嘴。
机关大院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子,大概是管后勤的,三天两头到摊上来买油条吃。他说机关食堂的不好吃,来这儿吃得舒服又养眼,说时还总往那女的身边凑,拉拉扯扯,很不像样子。那女的就拉下了脸,指桑骂槐地刻薄了几句。胖子不干了,接过话茬就对吵起来,大家硬给拉开了。那男的气得满脸通红,只是小声骂他老婆不懂事,在人家地盘上,屋檐下还能不低头?你越老实人家就越欺负你!他老婆说。
果然不幸言中了。那胖子是个滚刀肉,无理搅三分,天天有事无事到油条摊子上搅局。那女的不光长得漂亮,干活麻利,嘴皮子也是又泼又辣,只要那胖子一来,就针尖对麦芒,抡圆了跟他对骂,寸土不让。
“你就少说两句吧。”那男的又恨又恼又害怕,不住地抱怨自己的老婆。那女的根本不听,天天照骂不止。那胖子也看准了,有一天趁那女的一会儿没在的工夫,溜达过来笑嘻嘻地说:”难怪人家骂你窝囊废,你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了,还跑这儿来现眼,也算是个爷们儿?”说完眼角瞅着那女的远远地往回走来了,就顺手抓了两把油条,哼着小调甩手走了。
那男的恼羞成怒,也不管周围的几个顾客看着,脱了鞋抓在手里,照着走近来的老婆的身上就是啪啪的几鞋底子,一边还嚷,”这么忙,你还遛去?”那女的愣了,马上反应过来,一边发疯似的用两手在那男的脸上乱抓,一边连哭再喊,“去厕所你管得着么?你敢打我?我和你拼了!”顿时那男的脸上就被抓成了一个花瓜样。那男的一气之下把三轮车也推翻了,一板子的面团全被推到地上,吓得卖豆腐脑的小姑娘一蹦多高,他总算没失去理智,推那冒着烟的油锅……
第二天,那女的就不来了。那男的一边擀面一边炸油条,脸一直阴沉着,跟谁也没话。他技术不行,那面团在他手里,怎么都不听使唤,大小极不规则,好像爷爷孙子两辈人。那胖子没事人一样还来蹭油条吃,那男的就虎着脸,脸上能拧下半脸盆水来……
谁都觉得这事没两天就会过去了,谁知那男的一连几个星期都是沉着脸子自己做生意,坚持了没一个月,他也不来了。另一对陌生的夫妇占据了他们的位置,也在那儿炸油饼。那媳妇又矮又胖,脸红红得像红萝卜一样带着一股土腥气。那男的黑黝黝的也挺朴实,两人配合挺默契。他们原来也是安徽人,是“天仙配”的老乡。问起原来的那一对夫妻,红萝卜说,他们不干了,那女的回老家了。又过了两年,听说他们离婚了,那女的凭他爹作主,梅开二度,嫁了一个近七十岁的煤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