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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舅家在朋兴店东边两里路的小涂湾,它北边不远有一个不甚宽阔的水库。
只有在秋初,"双抢"刚过,稻田用水量大,被水车、抽水机抽刮到田里,水车哐当哐当抽水机突突突,水库才瘦去一大圈儿。其他季节,她就像刚生下孩子后有些发胖的村妇,丰满迷人。满满的碧水一直齐着路沿儿,哪怕是微风吹过溅起的水花也会打湿行人的裤脚。水库倒映着深蓝的苍穹和悠闲的白云,鸟儿的影子一晃而过。我儿时和二舅舅的儿子们,追着莹火虫的脚步,跑到水库边,见一轮皓月住在水中央,水库像个蓝色的宫殿,月儿稳稳当当在宫中。大表弟、二表弟拽着我,大惊,月儿怎么在水里?
再抬头望辽远的天空,月亮在天上,好好的。
我十八岁去投奔在川北小城达县做百货生意的二舅之前,先是在社会上东游西荡差不多两年,父母看我早晚穿着喇叭裤不着家,怕我学坏去当了流氓,父亲扬着两条长臂,巴掌一摊说,万一搞到沙洋(监狱)去,我以后过去如何向你爹爹交代?我也想到他心里的苦,便决心找个生计去学习。学裁缝、学照相、学补铝锅⋯⋯可是找不到一个正经的师傅。最上心的是去汤家街学配钥匙,湾子里有同龄人,没读什么书,水平大概除了男女厕所会认,能帮他妈把卖鸡蛋的账弄清。
他在汤家街口摆一小摊,坐着马扎锤锤敲敲锉锉,叮叮当当哐哐,居然每日有饼子、油条吃,夏天有白涤确良短袖衬衫穿。过年时从簇新的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押在掷骰子的木桌上,无人不刮目。更诱人的是,下雨天不用摆摊子守候主顾,撒着性子在街巷里游荡。巷子里录像厅的小老板把黑匣子音箱立在门侧,像个把门小黑鬼。嚯嚯嚯,嚓嚓嚓⋯⋯霍元甲或陈真在里面挥拳劈腿,手脚生风。卖麻花、炒蚕豆、爆玉米花的老婆婆坐在摊子后面吃零嘴,嘴巴一瘪一瘪。俊俏的媳妇儿嘴不闲着尖起手指在屋檐下的摊儿挑选红红绿绿的小商品;东逛西逛比赚钱还开心!再说天晴时“家伙一响,黄金万两”顶着,怕啥!却是这厮把我好长时间的殷勤讨好,瞬间赖得一干二净,先前的满口应承,翻脸就不认账。呸!去他妈,小爷不求你。
二舅读过初中,练上兵接兵的人来了花名册上却变成别人的名字。在大队农科所搞稻种优选繁育,后被派往海南岛研习试验三季稻,公派期间满工分兼有每年十元补贴。两年后回小涂湾省亲,背起行李再出发看到自己的名字又变成别人的名字。当兵、育稻种有人挤兑,割草拌麸糠养母猪,电闪雷鸣在河汊里撒网捕鱼没人挤兑。二舅的旧草帽被风刮走也不去追,光着头种田晒成非洲人。他在春、夏、秋三季工余闪着晒得乌黑的脚杆,在小涂湾那些水汊、堰塘、埋着人的野地两腿生风。
二舅起家前把喂了两年,下过两窝崽的母猪绑在板车上,拖到朋兴店卖了做启动资金,启程时路过我家带我到汉正街去见"麻瞎","麻瞎"坐在汉正街"工农兵"商贸经营部门口,卖竹子做的口哨,卖伞带做的钥匙串,麻子脸在建筑物的阴影里总是笑眯眯的,他是瞎子,收钱用手指摸,一五一十,十块五角,分厘不误。那年割完油菜,我就一溜烟去了四川。 川北多雨,珠市街的树叶就没干爽过。舅甥一起坐在人家的屋檐子下,二舅握着硬笔,在硬纸壳上题诗,诗云:
兔走乌飞东复西,
为人何必用心机。
百年世事三更梦,
万年江山一局棋。
二舅果然洞穿了世事,经商却看淡钱财。身在商界,却日里夜里沉在楚河汉界的硝烟中,日日与当地闲汉对奕,天子呼来也不应,哪管摊子上的业务。我坐在珠市街阴郁的林子下,看川北初夏的雨点,潇潇洒洒打在坡下的通川河面,激起水花无数。没想到这场愁肠百结的雨,恰似二舅半生怅惘,英年客死异乡的人生哀剧。
二十多年后的清明节,青草起菜花落,细雨淋湿小涂湾。我和他的亲人们在湾子旁的大路上迎奉他的骨灰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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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表弟小时来我家,正端碗吃着饭眨眼就没了影儿,耳听得屋子后那棵大杨树上的蝉声忽地哑然,像骤雨停在半空,父母正在纳闷儿,二表弟小手捏着羽冀扑腾的蝉进了屋门。二表弟书读得好,华西医科大毕业后选择了经商,做安徽的医药代表。大表弟在二舅脑溢血去世后,子承父业也在珠市街摆百货摊子,卖灭蚊片打火机橡皮筋皮带扣,这时生意不好做了,蟒子们都精如狡兔(蟒子,川北话,意老实本分,略带贬义,成渝的友人请谅解)。卖货就是当搬运工,搬运工有力资,大表弟连力资都没有。
后来他扔掉摊子,改行学川菜,开小饭馆,都说生变熟,对半出头。却众口难调又兼异乡人脉劣势,最后赔了房租折了设施而转让。回到小涂湾,种田是不能指望的,试都不用试。于是去东北学木工参模,毕竟这时已四十多岁了,苦是吃了不少,手艺却停止在半瓢水境界。东北的木匠、泥水匠都是计件工资,钱要赚,汗血换。大表弟一年下来,刨去吃喝车票,落不下几个钱。湾子人眼皮子浅笑贫不笑娼,你赚不到票子倒也罢了,要命的是自己的尊严也没了。大表弟不再去东北,窝在小涂湾像只困兽。 偶尔他也跟着我小舅在孝感城做些零碎的泥水活儿,小舅是泥水匠师傅。
大表弟在我的店里买下一台水货摩托车,两千多块钱的货。早上从小涂湾出来,日薄西山回去,累如狗,瘦若猴。大表弟在城里做活儿。
小舅在南门外建材市场替别人装修,大表弟就去背地砖,从一楼到二楼,从外间到里间,一步一步地挪,腿打着颤,汗水从光脊背直往下淌。滚豆子一般。拖沙子,一锹一锹撮进铁皮斗车,弓着腰抓起铁车把,从路边拖到屋子里去。先扫一片地,再一锹一锹摊开沙子,在沙子中间扒出窝儿。又搬来水泥,一袋一百斤,一袋一袋拆开,倾在沙里。水泥倾下,灰似狼烟腾起淹没了他的脸。拌灰,六分沙,四分水泥灰,用铁锹把沙和水泥翻过来,拌过去,水浇到中间的垸儿里,等水吃进去,再翻过来,再翻过去,直到拌匀。沙灰拌匀了,大表弟捂着腰呲着嘴。
拌好的沙浆不能干,不能稀,干了泥匠把泥刀在砖头上剁出很响的声音,两个眼睛像牛卵子瞪着你,意思是这是什么灰,你是猪吗?稀了,泥匠不问黑白,哐当扬起桶,一下子扣在墙面上,汤汤水水稀里哗啦淋下来。力气白费了东家的材料也白费,大表弟的工资也要受损,各方皆指责。大表弟把沙浆撮进泥桶,一桶一桶举送到泥匠手里。头发、脸庞全是灰沙和着汗水,鼻孔、眉毛、眼睛、嘴角都粘着灰沙。
他有时把那台水货摩托车骑到我店里让师傅维修,不怨车质量差,怪自己没钱买好车。他抬起右腿说,早上死不来火,把鞋底蹬穿了。
鞋底像饿狼的口,向我张着。
师傅把发动机卸下来,一具钢管弯成的车架,趴在房子的阴影里,像只死狗的残骇。
不怪车子质量,二千多块钱,豆腐价,肯定是滥菜邦子货。大表弟倒是豁达地在店子里边转悠边自语。
大表弟问这车多少钱,那台多少钱,赞叹道,这车好看,像匹大红马,威风喜庆,啧啧!我有了钱就买这车。
那时我卖摩托车的日子也不好过,报纸上说这里限牌,那里禁行,房租年年涨,又兼上游供应商盘剥,我于是咬牙贱卖所有库存,转让了店面,离家去外面找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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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八月十五,正午依然热得空气里充满着焦煳味。大表弟发来一段视频,我点开,是湛蓝的海水翻卷着雪白的浪花,风浪不是很大,船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航行。他站在甲板上,云片子从头顶簌簌飞过,风从天边吹来,撩起他的衣衫。
大表弟43岁,去年九月末入职上海育海航运,在船上做助厨,此番随科学家们去南极科考。他在微信里说,那里平均水深七八千米,深处有一万米。太平洋有多大,我没有概念。八千至一万米的深度,就是民航客机的飞行髙度。我曾去过东南部的那片海航行,那里的海水没有这么蓝,那片海里,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岛屿、礁岩,像驼背的人站在海水里,过往船上的人,纷纷长久地向这些驼背的"老人"行注目礼,我们在甲板上遥遥相望然后扬起手臂挥别。太平洋上也有岛屿与船,只是水更阔,就显稀少了。
大表弟说,工资又加了,连补助共有八千多!我当然能理解一个养家糊口的男人,钱是多么重要。
南太平洋我没航行过。我知道那片无垠的海上,有许多珊瑚岛美如梦幻,我想着此生一定要去那里旅行。
他说一轮月亮投在浩瀚的海面,浪头翻卷像鱼儿的尾巴掠过水库水皮的样子。他把眼睛巡逡得胀痛了也没捞到一片月亮的鳞片。
这时候,二表弟参加完行业朋友的聚会,喝了一些酒,被风一吹打着寒战,合肥的高楼丛林把街道切割成渠,人车如鲫在渠里蛇行首尾不得相顾。灯火如水银流泄。身边高楼歌舞飘渺,月亮忽闪在楼林无处藏身;我前一天投宿兰州西关什子黄河边,傍晚穿过百年前德国人修建的铁桥,夕照下仍然有许多生动与漠然的男女与我迎面相撞而过,而我却没有记住一张面孔。本想坐羊皮筏子,可惜人家见我气喘吁吁跑下坡时说声天晚不安全哐当就关闭进口的黑漆铁门。的确是晩了,山和寺院隐去真容把模糊的影子投射过来。我沿着河堤走,河风如一把凉沙子糙糙的扑打着脸,草皮上居然没有一星露珠儿,似踩干沙。
十点钟回到旅店,灭灯听夜半大河时而哗哗时而呜呜的水声,想起那年深秋在日暮时分到达壶口,也是在夕照下,看黄河水红红的忽然从三百多米宽收窄成一线,一下子从50米高落下来,像一股血。我忽然生出要去看青海湖的念头。次日凌晨在清冷的兰州街头拦车赶坐高铁,路灯暗黄天空墨黑。站在我面前排队等候进站的是一位身材高瘦,着绛红长袍的喇嘛。
这个月夜我投宿在青海高原牧羊人的帐篷。青海湖边有几只黑成一团的牦牛寂寂地啃食已经枯黄的草,我蹲下身子尝湖水,咸咸的,如泪。帐篷顶上的窟窿没有修补,一轮寒月悬浮在辽阔的天空。
我想起小涂湾的水库已经干枯好些年了,她已经像一张老妪空洞的嘴。这些年湾子的人家建房子,砖头石块泥灰一次性纸杯竹筷,一斗车一斗车地往水库坡上倒。老妪的口填满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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