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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吱，咣吱，咣吱——”，我忽然被一阵声音惊醒。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是母亲刮镬子发出的声音。当我侧耳细听时，却没了这声音。但见窗帘透过微煦晨光，唯有从屋后竹林里传来阵阵鸟鸣声。
我清晰地明白，母亲早已远离我们而去，乡下的灶头都改成了煤气灶，也不烧柴，也没了铁镬子，当然不会再有刮镬声了。
小时候去学校念书，离家很远，有七八里路。每天清晨，母亲起来系好青布裙，提水烧粥，然后把我叫醒。起床后我擦把脸，吃好粥，就背着书包上学去。每天都是这样，周而复始。但也有不一样的时候，那就是隔三五天的清晨，总会有一阵刮镬声把我惊醒，用不着叫唤我就起床了。
那时乡下都烧土灶，土灶的灶膛很大，因为大都以烂麦柴烂稻草为柴火的，特点是灰多烟多火弱。灶膛的火燎在镬底肚，同时也把碳墨灰薰在了镬底上，时间一长就结起了厚厚的一层，母亲说那叫镬锈。镬锈厚了，烧着就慢，浪费柴禾。所以三五天母亲就得把铁镬子移下来，反扣在地上，用铲刀从镬底往镬边上下来回的括，把一层层镬锈括下来。刮时就形成了有节奏有韵律的咣吱咣吱金属摩擦声响。刚开始时有点沉闷，随着镬锈的逐渐减少，那声音越来越清脆悦耳。全部刮完了，母亲再把镬子翻过来，足部顶在地上，四边悬空，然后用铲刀在镬边敲击几声，发出铛铛的声音，母亲说是震掉附着在镬子上的余锈。那声音如同寺庙里大钟一样，其声波直荡人心。
刮下来的镬锈，母亲用扫帚扫成一堆，小心翼翼地把它装入甏中。我好奇地问，这有什么用?母亲说，用来染土布的。我想起，隔壁的根叔穿的就是阿婆用镬锈染的土布衣服，深灰色，看起来很威武，像林冲。其次是以后造了新屋刷外墙用，古代的房子院宅都涂成灰黑色的，显得庄重大气。她把镬锈甏用旧布扎好口，放在碰不到的地方。
有一天上午，我忽然突发奇想，对母亲说，我也要学刮镬子。母亲说，白天哪怕中午晚上都不能刮镬子的，那样叫“下代不秀”，你要括，明天早上跟我起来，教你刮镬子。早上刮叫“出锈”，将来子孙出秀!噢，至此我才明白这刮镬声为何白天从不闻见，总在清晨才有!
第二天我随母亲起了个大早，把镬子从灶上取下来，反扣在地上，我拿着铲刀就从上到下的开始刮起来。母亲在旁说，不能太用力，当心刮穿镬底，还要当心补过的搭头，不要把它括掉了。我说好，我知道，你放心去干别的吧!
接着我就“咣吱咣吱”的刮起来，嘿，镬锈好厚呐，我有节奏的刮着，手里也不自觉地加大着力度，“咣吱咣吱咣吱——”，那声音自我家弥散开来，在清晨的村子上空飘荡。咣吱，咣，忽然我手下的声音嘎然而止。铲刀被一钉子似的东西卡住了，稍一用力，那样东西竟滚下来了。仔细一看，是以前洞上补的铁搭头，看看那洞，手指头可伸进。至此，这咣吱咣吱的声音突然遇了休止符，再也响不起来，自然后面也没了那几声像钟一样铛铛的敲击声了。怎么办，今早的粥还怎么烧?正在这时，母亲过来了，说，听你声音，就知道刮坏了。放一边去，待会等补镬子人来补。粥用大镬烧!
我知道闯祸了，知趣地回房去了。从此再也不敢去刮镬子了。
那镬子自然很快有补镬匠来补好了，不影响使用。
三五天后的清晨又响起了母亲的那缓缓的刮镬声，那声音时起时伏，像一首美丽动听的乐曲，又似钟罄之音，催人感奋，令人清新——。“咣吱，咣吱，咣吱——”在那声音里，我读完了小学读完了中学;在那声音里，我从乳臭未干的孩童长大成人。
我试图再侧着耳朵，听那咣吱咣吱的刮镬声，然而除了窗外的鸟鸣声和远处的汽车嗽叭声以外，一无所有。
“咣吱，咣吱，咣吱——”，母亲那刮镬声确乎远去了，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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